那些年,我在社区遇到的那些人和事

打开手机,一眼便瞥见社工培训的广告满屏幕飞舞。还是熟悉的配方与套路,一副诚意满满、不以赚钱为目的,给你一份包教包会包分配的“好工作”……

2012年,毕业多年后打工屡屡碰壁,我不得已,去了楼下面包店工作。面包店附近多是熟人,我觉得凭自己的学历,做这份工作着实有点“丢人”。因此,我义无反顾的在工作的间隙,在面包配货订单背面写了份简历,经人介绍成功入职社区工作。彼时社区办公人员闹矛盾,主任急需人手替代,于是“广发英雄帖”将我招至麾下。而这无心之举,让我进入了自己从未接触过的行业——社区便民服务中心。


1.我不是老癫婆


一开始,社区的工作并不复杂,但也不轻松。每月需要对代管的无物业小区收缴一定的管理费,并发放保安工资。虽然大部分居民支持,但难免还是会受到一些人的谩骂、厌弃。即便,常常因收费要爬8座8层无电梯的居民楼,我也毫无怨言。主任看我渐渐适应,便带我办理了相关的转正手续。


之后,我成了社区的综治工作人员。日常工作虽琐碎,但都还只是前菜,真正的“硬菜”都是后上。一日午休,主任匆忙赶回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两人似多年好友般见面微笑,亲切热络。但细听他们的对话,却十分诡异。


主任先开口问她妈妈的去向,那人轻蔑的回道,哪次不是你们比我先知道。主任被这么一怼,又说她身为子女该好好劝一劝。那人回说,事情不给解决,劝也没有用。主任让其劝说不要再上访了,时过境迁,人事变迁,何苦再执着。那人又答,既然这么多年都解决不了问题,找她有何用。接着,就开始埋怨各部门的办事效率,以及部门之间的相互推诿,让其母深陷“上访门”。


这时,我想起了刘震云的《我不是潘金莲》。故事里讲得就是一个人因为一句话,而上访十几年的故事。而故事里的女主,她不是潘金莲,又是谁呢?估计上访多年,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名字。而今天见到的这个人的母亲,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执着上告呢?


不稍一会,主任把那人送出了门。她长叹一口气,从侧边抽屉掏出一沓A4纸,对我说明原委。原来,年轻女子的母亲就是此前让社区颇为头疼的上访户——“老杨”。那些了解她情况的老邻居管她叫“老癫婆”。他们说,明明当年拆迁的时候,她拿得最多,得两套房。她还不知足,想要一整条街的店面。说那些都是她祖上的产业,不是癫婆是什么?


仔细翻看她在资料,才发觉她所言也并非凭空捏造,只不过因为历史原因,加上祖屋产权不明晰,家族分支及其继承人众多,按照当时的政策给予了她适当的补偿。但她坚称,那些亲戚都是多年前,寄居或是租借她家的房产不能作数。可按当年九十年代初的拆迁方案,她并不能提供所属的地契或是房契。只凭口头描述,亦无人能佐证她的说法。所以,只分给她分内的两套房子。她不服,至此走上了长达二十多年的上访路。


别人上访都是在本地市政办公室,一哭二闹三上吊,办公楼前拦大轿(轿车)。而她,直接就上北京告状。困了睡桥洞,渴了饮雪水,风餐露宿追着“两会”跑。主任也跟着追到过北京几回,个中滋味不得而知。


主任劝过她无数次,让她不要去北京,市区就有信访办。可她不信,偏要坚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挨批。而这回,让她不要上访的活,落到了我头上。


2、漫漫上访路上的“围追堵截”


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先去了解了一下老杨家里的情况,谁知,被老杨的前夫追着屁股后面,给骂了出来。第二天,厚脸皮的我趴着人家的窗户,透过米灰色的旧布帘,瞄到她家的厨房,只见一摞摞碗碟落了一层层灰,老杨的家已经不是正常的样子了。我心底暗自嘀咕:难不成老杨已经北上了?


正所谓“狡兔三窟”,老杨有两处房子,相距不过千米,我决定两边蹲守,势必追上她的行踪。前夫那边没有线索,我索性找到她女儿所在的少儿培训机构。她女儿和我同龄,见我不是前来报名的家长,而是社区的,瞬间翻脸。我当时毕竟社会经验尚浅,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看我迟迟不离开,翻了翻白眼,径直回机构办公室了。


前台工作人员不明所以,便询问我到底找谁,是不是不满意刚才的培训教师。我笑了笑,摇了摇头。这时,只见老杨女儿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拽着往门外走。到了大楼外,老杨女儿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你想要干什么?告诉你,我什么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妈,我也不想的啊!你们不要逼人太甚了,你们算什么东西!告诉你,你回去转告那些人,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再来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一阵秋风拂面,带不走几多落寞。我无暇估计路人的眼光,只想着,怎样才能再找寻其他线索。就在这时,主任打来电话说,回来吧,待会老杨就过来了。


那日下午,主任没回去,见到我一脸茫然,也没多说什么。不过,看得出来,她对我能不能胜任治安主任的岗位是打了很多问号的。不一会,一个瘦高个领着一个身形佝偻,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走了进来。不用说,那个老妇就是老杨。


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右眼角一团乌青,看上去文文弱弱,一点都不像想象中的上访户那般亢奋。主任关切地询问是咋弄的,老杨避而不答。瘦高个提着慰问品放在老杨面前,和主任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紧接着,主任给老杨的女儿打去电话。不多久,狼狈的老杨被她女儿接回了家。主任摇了摇头,同样的情景,似乎每年都要重复一次。我猜想,那团乌青可能是上北京的人太多,被推搡的也不一定。看着她被搀扶地走出去,我居然期盼她经历过这些后,能回归正常的生活。


随着“两会”闭幕,老杨也确实消停些。只有一回,她突然上我们社区反映楼上邻居扰民,半夜总是闹腾的情况。副主任恰好看见,问了她一句,还没吃早饭呢吧?老杨不吭声,这时我才注意到老杨菜青的脸色。副主任邀请她一道去吃早点,她也没拒绝。我一时间不知道,副主任这是什么“操作”。


不论如何,我还是趁着她们出去吃饭的功夫,冲到她楼上,敲了半天,居然没人。我又往猫眼里面瞧了瞧,怎么家具都盖着白布呢?当时就感觉有点怪。回去找来楼上邻居的电话,一问才知,人家已经搬走半年多了。一直闲置着,等着转卖出去呢。那老杨反映的动静,该不会是……她的妄想吧?感觉被她骗了,但现在回头想想,才明白也许是故意找借口,来看我们能给她什么好处吧。有些上访户抓住社区管理的软肋,知道上访被遣返回来,工作人员会挨批,便提前表露自己想要上京的决心,借此向社区索要好处。但对于上访钉子户老杨来说,根本没有用。


待到“两会”临近,我和同事又去找她闲聊了,本想看她有没有上京的动向,却意外了解到她还有个弟弟。这下好了,上访名册里面没有他弟弟的记录。老杨透露说,过几天要去看她弟弟,我寻思着能不能让她弟弟劝劝她,毕竟是亲兄妹,怎么只让她一人上访争权益?我忙向老杨询问她弟弟住哪?她说,在精神病院。不一会,她突然又说想念杨书记了,要去找杨书记。我和同事只好陪着她去找杨书记。


那时,我和同事好像她的“左右护法”,陪着她一路东跑西颠。她时而装疯卖傻,时而装可怜博同情,就在我们的耐心快被她消磨殆尽的时候,她突然见着一个收废品的大姐说,收废品好,收废品挣钱。我暗想,若不是她执着上访,半路辞职,现在本可以拿着退休金安享晚年,何必要羡慕一个收废品的。


到了杨书记办公室,得亏杨书记善解人意,耐着性子听她絮叨还不嫌烦。原以为一份早餐,一场暖心的慰问能化解老杨心头的执念。哪知,换来的是她又一次消失。


3、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座牢房


为了防止错过她的任何消息,我们采用两班倒日夜蹲守她家。入夜,因我家离她家太远,换离家近的同事继续盯梢。多年的上访经验,造就了她超乎寻常的“反侦察”能力。我连续一周多,叫来三轮电摩车,一路风驰电掣尾随在她坐的公交车后,尽量不动声色,可还是被她发现。结果,她跟遛狗一样,把我照着大半个市区的地图绕了一圈。渐渐地,我也跟不起了。因为社区经费有限,三轮电摩的车费不能报销。我跟在她身后上公交车又容易暴露,离太远她一溜烟上车,我又追不上。


跟丢了,我也很气恼,一直在懊恼自己这是来做什么了?我干得这一切就是社区要做的吗?是的,这是独属对综治工作人员的特殊工作考验。像老杨这样的上访户都算是温和派的,听说还有会耍刀子的激进派,不伤人,但自残。相较之下,我还算幸运,至少老杨是一介妇孺,对我没有威胁。


找不到人影,我便悻悻地回去了,主任看我又一次跟丢了,什么话也没说。但从她鄙夷的眼神中,我看出她对我的工作能力的深深怀疑。有一回听同事悄悄跟我说,副主任认为我出去追踪是磨洋工,什么线索都找不到,连续一周了,愣是没有摸到老杨的任何行迹。我百口莫辩,因主任是我的介绍人,也没人当面讲过,但我内心可以感受到主任聘用我,像是吞了只苍蝇般的无奈。


而后不久,事情发生了转机,老杨被找到了。原来老杨担心用自己的身份证买上京的车票会被追踪到,于是连夜坐长途车,到了北京。上京没多久就被认出来了,得亏是被认出来了,不然她去的时候匆忙,连冬衣都没有厚的,身上也没多少钱,不知会出什么事。


主任与上头通话知晓了这事,皱着眉头瞟了我一眼,一边冷脸应和着。我以为自己也要像主任那样跟着上京了,然而并没有。因为我连人都看不住,又怎么会把人劝回来呢?而这次截访的失败,使主任都一度怀疑老杨是在她女儿的鼓励下,不断上访,想通过“走量”的形式,博取大众的同情,借此捞取最大的利益。


但我并不这么觉得,因为这里面的苦,估计只有亲历的人才了解。老杨之所以会如此执着上访,因是受困于她内心的牢笼,或为名或为利,或因世情的羁绊,或因个体的认知,等等。就像老杨,她对一件事投入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也许一开始是为了既得利益,但一件事坚持了几十年,已然渐渐地超脱了实际的意义,甚至变成了一种思维惯性,即便到头一场空。假使她现在停下来,就是对自己那么多年坚守的背叛。没有人对她说,靠别人得不到的利益,借毁灭自身精神和人生的方式,也是换不来的。就像那书里说的,有时候放弃不是妥协,而是换一种方式活下去。


4、再相见不若相忘于江湖

不久因人事变动,我调到了别的社区。没想到,再次遇到老杨是在她女儿的培训机构。远远地,我瞧见老杨递给她女儿一个保温饭盒袋。她女儿接过来,满含笑意。同我一道巡检的新同事,问我在看什么呢。我说了老杨的上访故事,新同事笑着回道,那应该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杨阿姨每天都来给她女儿送饭,她把原来的小套房子卖了,给她和女儿在这附近租了个房,方便她女儿上下班。我心想,也许老杨真的放下了吧,毕竟正常的生活才是最可贵的。

老杨的故事暂告一段落,而办公室里的明争暗斗才刚刚拉开帷幕。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