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枢纽—3000年的中国》
近代以前,大清为保住东北的满洲故地,免除汉化威胁,修筑了柳条边,边外不许汉人移居,以致东北北部长期人烟稀少,沙俄在黑龙江流域的移民推进迅速,甚至一度实现了局部的人口优势,这是大清损失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领土的一个重要原因。到了义和团战争期间,沙俄占领了整个东北,并迟迟不愿退出;日本也将满蒙视作自己未来的生命线,欲图赶走沙俄;英国则希望在远东扶植起一支力量来牵制沙俄。于是,1904年,英国出军费,日本出部队,在东北大地上打了一场大清保持“中立”的“日俄战争”。这场战争前后搅进来一系列的国际因素:沙俄大陆帝国因素、大英帝国的远东格局因素、日本的大东亚秩序因素、美国的门户开放与自由贸易因素……东北一下子成为远东最具国际性的地方,成为列强远东博弈的焦点:具有地缘便利的日俄要将东北变成殖民地,进行陆权扩张,进一步经营远东;英美所代表的国际协调力量则要求门户开放。满铁开始运营时即有大量英国资本介人,美国铁路大王哈里曼在当时启动的收购满铁行动也有美国财团的大力支持。在划分北满与南满的势力范围后,日俄签署秘密协定媾和,日美之间的矛盾则进一步加剧。
吊诡的是,由于大清在当地人口稀少,无力主动而为,反倒成为一个次要因素。为了应对东北的险恶局势,大清被迫出台新的政策。张之洞曾在20世纪初连番向朝廷提议让东三省“遍地开放”,让各国尽行商贾之利,矿务工商杂居一应允准。通过这种门户开放,形成各国利益的彼此纠葛与制衡,“非此无以慰各国均沾之望,亦无以杜强邻吞并之谋”,方可保东北不失。这种政策的实行使得东北一下子成为大清最具开放性的地方。1905年,大清开始政策性地移民实边,中国的人口膨胀,遂又在东北获得了一个出口。此后一直到九一八事变之前,虽经历了若干次政权更迭,但大量移民还是使得东北人口迅速增长起来。作为一个移民地区,东北人形成了一种区别于关内汉地的独特身份认同,具有某种边缘性心理特征。比如,东北统称关内地区为“关里”;而到了关里,又以东北地区而非具体省份为首要认同,这是中国唯一一个出现这种情况的地方。
移民地区没有关内旧的社会结构和制度传统的护佑与牵绊,其本身的社会结构就充满了流动性,使得农耕汉地那种坚固难变的定居性易于被冲破。大清被迫施行遍地开放政策,俄国和日本各怀鬼胎,在东北进行了一系列努力,修建了大规模的现代交通设施,更使得现代经济的流动性成为东北社会与经济结构拓展中一个基本特征。如此一来,东北奇迹般地迅速成为中国经济发展程度最高的地区,其大豆成为世界商品,纳人世界经济的轨道,以此再促动工业化进程。在20世纪前半段,东北已成为中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地区,其经济的商品化程度也达到了巅峰,并且形成了一系列颇具国际性的城市。
九一八事变之前,东北的人口不足全国的1/12,但是其对外出口额占到了全国的1/3,进口额占到全国的1/4,在全国大规模人超的情况下,东北是唯一一个大幅出超的地区。东北的出口对象也不是以日俄为主,差不多2/3的出口都是发往欧洲,真正做到了面向全球。30年代初,全国的铁路才一万三千多公里,东北就占了六千多公里。这个时期,仅就北满地区而言,享受西式教育的学生已达万人以上。沙俄(苏联)控制的东省铁路公司在哈尔滨建立中央图书馆,据统计,1928年的图书借阅量达到63万余次。在这个列强主导的发展过程当中,中国也在极力争取自主性——首在修路,这从清末就开始了。到九一八事变前夕,由中国完成和直接控制的铁路已经达到1186公里。
可以说,这个时候的东北,因为历史的偶然而导致的普遍开放,使其在物质层面上加入到世界资本主义经济这样一个普遍秩序的进程当中。然而这个偶然的物质开放,却没有找到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精神来匹配它、驾驭它。当然,很可能也正是观念上的欠缺使得物质上的开放更容易展开。此时的东北是个观念混杂的地方,各种谋划与算计彼此冲突,却没有哪一个能够占上风,能够给出一个可持续的制度性安排。儒家传统在这里恢复为更多属私人层面和社会层面的东西,比如人们对于儒家家庭伦理的遵循,张作霖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穿上长袍马褂去给教书先生们拜年等等;公共政治层面则是另一套运作逻辑。日俄(苏)关系是东北问题的核心,一方面各种公共政治问题要放在这个大格局下来审视;另一方面,奉系在这里虽只是一个棋子,但它也在极力推动工业、军事和教育方面的现代化。
东北就此走上了此前的中国所完全陌生的一条轨道,传统用来定义中国秩序的所有要素,都要被放在一个新的尺度上,也就是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这个尺度上,来重新衡量。前文曾经述及,东北是远东地区的地缘政治轴心,中国历史与世界秩序的关系,在这里会以一种很集中的方式呈现出来。始于19世纪末的大半个世纪的东北历史,是对这一轴心地位的深刻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