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上）

【十】“道心”“人心”两个心还是一个心？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冯柯云：“人心之人，非杂以人伪而谓之人也。孟子所谓耳、目、口、体之欲，小体也。道心之道，非以未杂于人而谓之道也。孟子所谓仁义礼智之心，大体也。‘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告子篇》第六下，第十五章）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从其大体者也。道心不能为主，而反见役于人心，从其小体者也。朱子之言，分明出于《孟子》，岂有弊哉？”(《求是编>卷一，页十五上下。)

刘宗周云：“先生说，人道只是一心，极是。然细看来依旧只是程、朱之见，恐尚有剩义。《孟子》曰：‘仁’人心也。，（《告子篇》第六上，第十一章）人心便只 ‘人心也’之人心。道心即是‘仁’字。以此思之，是一是二。人心本只是人之心。如何说他是伪心、欲心？敢以质之先生。”（《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四上。）

捷案：黃宗羲采用刘宗周《阳明传信录》之《阳明语录》，全录于《明儒学案》之《姚江学案》，并采用宗周评语。今于此条则不录刘之评语。想宗羲不以其师宗周之语为然。

施邦曜云：“此即孔子‘道二，仁与不仁’（《孟子·离娄篇》第四，第二章)之说。出此入彼。只有一个，更无两个。可不慎哉？”

三轮一斋云：“朱子亦尝以人心为人欲，然非本说。载《朱书节要》，而李退溪论之。”

捷案：李氏，名泥（号退溪，一五〇一至一五七〇)，朝鲜数一数二之儒者。所著《朱子书节要》二十七卷。朱子疑人心私欲之说为过，见《朱子文集》卷三十二《致张敬夫第三十七书。其说来自《二程遗书》，故“非本说”。李潞采此书入《朱子书节要》卷三，题下评语云：“人心私欲，与今《中庸》序说不同。所以收此，欲见先生入道本未。”

佐藤一斋云：“文成本意，在不歧道人为二，非直认人为欲。虽在朱子，未尝谓有二心。而其语过于分析，则遂启错认为二之弊。故兹引程子，明人心为人欲之原耳。‘今曰’以下，故本程子辩之。”东正纯云：“程子人心即人欲之说，殆似不可解者。岂以气禀之欲为人欲欤？要之此条似泥乎辞矣。刪之可也。”

但衡今云：“阳明颇从程说，是以一心而具理欲的两面。朱子之一实一虚，程子之一理一欲。理欲未必尽是，虚实未必尽非也。盖以心之本体，虚实理欲为一也。”

[译文]

徐爱问：“拿先生对‘精一’的理解来推敲朱熹的‘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这句话似乎有弊病。”

先生说：“对。，心只有一个。‘道心’是指没有染上私心杂念的心，被私欲限制了的便称之为人心。同样，如果人心能够去除私欲也可成为道心，道心失去了纯正便变成了人心，原本就并不是说有两个心。程颐说：‘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这句话看似把人心和道心分开成两个，但实际上是把二者当作一体。而朱熹说‘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这样就把心一分为二成为两个并存的概念了。‘天理’‘人欲’根本上是不可能并存的，又怎会有‘天理’  为主，‘人欲’服从‘天理’的道理呢？”

释疑：

“心”只有一个，“道心”与“人心”只是其不同的存在状态而已。“未杂于人伪，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重点关注一个“杂”字。心一，杂与人伪即人心，不杂即道心。

“宋儒把人分成道心与人心，用先生的精一之训来推导，这是二，把道心和人心分成了两个心，这是有弊病的。”，所谓人心和道心，只是一心，“得其正”，无过无不及，则道；不得其正，则伪。

“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此一语寓意深刻，道出了人心、道心，本为一心，人欲、天理根本同源的究竟所在，此便是“意实得之”，一旦贯通，便不会再有“二心”之思辨。由此联想到对于“知行合一”的不同体会，其关键点就在于对“知行没有不合一的”这句话的认知上。我的体会，这是根本之言。阳明先生说：“知行原是两个字，说一个功夫”，这个工夫即是知行合一，亦即致良知。所以真知必能行，真知即是行。其他诸如恶、妄之知，并非真知，而是人欲，是人欲所使，故可说是知与行为二，这种情况下，知行不能合一，也谈不上合一。另外，既然知是真知，而真知源于真心，故真心惟一，真知惟一，如此，也就没有什么深浅精粗之分了，只有知或不知，所谓的深浅精粗只是自己的“脑思维”而已。我们可能会想，这些深浅精粗，甚至恶妄之知行，在现实中确实存在的呀！，其实不然，原因有二：其一是上述所言“脑思维”而已，未明真相；其二即便如大家所见，那也不是阳明先生“知行合一”的立言宗旨。

传习录逐条精讲摘要：

心本体是无善无恶的，没有被污染，没有被社会那些邪恶的东西、人心的杂念私心牵连的时候，就是道心。“杂以人伪”，被人的私心杂念，社会上不合理的东西给污染了，这就叫人心。

天理人欲不并立，天理和人欲不可能同时存在，不可能有天理为主，人欲为奴为仆，人欲来听从天理，这种分工是不可能的，你此刻要么是天理，要么是人欲，你没有私心杂念就是天理，有了私心杂念就是人欲。这就成了二了，把心分作两个了。

净心斋笔录

2023年3月16日

附注：

①指朱熹《中庸章句序》所说：“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③人心、道心。伊川云：“人心，私欲也。道心，正心也。”(《二程遗书》卷十九，页七上。倪锡恩误以为程明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