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簇花开,鲜妍的姣容总使行人驻足,欲睹其光泽蕊理,嗅其芬肌香骨。爱花之人常有留念之心,美盛放于眼前,是件赏心乐事。摘下花,未必不是爱花人,只因那花容甚绝。
还有一种爱,发于情,感于心,花成了一种姿态,其根其干其枝其实莫不为人啧啧,于是爱花的行客钟其全部的可贵可爱,再也不碰她分毫。她遗世独立,活出了独有的韵致。
世人偏爱具体的美,这种美感容易把握和控制,一眼看见潭底细石,寸心知其得失。只是,这种美消亡的也快,它仅凭单调的美貌无法支撑日月更迭,人们快速关注,又快速无视,浮华一场,去时冷涩。
还有一种美,是混沌的。
这种美没有发端,没有末节,它的神姿优雅而绮丽,心如密雨,气如疏风,点点滴滴,丝丝缕缕,落进最焦渴和隐晦的秘地。探幽索隐,它了然你的心事,用柔情熨帖你最软的湿地。蓦然回首,它仍然不可解,不可问。来去飘然而魅惑,引诱着多思多虑,它却不置可否。
就有这么一个人,让我们魂牵梦萦了一千多年。
他是李商隐。
二
一部文学史,人们总爱以文人生平作为切入点,贯穿分析其作品的意图。很多时候,这种考据的分析法情理俱佳,摆出了信服踏实的解答,公案尘埃落定。遇上李商隐,这个方法就不奏效了。艺术家们欣喜的是,文学评论在李商隐这里回归艺术本体,人们的视角转向文本,研磨艺术表现,探究文字感情。我们可以搜罗很多关于他作品的解读,但关于他的生平,在这些浩繁的解文数量下,显得异常单薄。
另一吊诡之处在于,人们在其诗歌和生平中来回不定,他们越是尝试,孜孜矻矻钩沉成段的商隐秘旧,文章反而越做越糊涂,这个也对,那个也行,几易其稿难以裁定。各引清流,但新的发现源源不断。往复循环,没有断链,更舍不得断掉。李商隐的魔力构成了漩涡,人们欣喜而勤奋的跳进去,不愿出来。他完成了作品,而文学的过程还没有结束,评论了一千多年,仍无止无终。
谈论李商隐作品,多少是冒险的。他把秘密留在心底,把情绪交代给诗句。因为未知,所以不断揣测。虽然我们并不清楚他的箱柜里藏了些什么,但那亲制的箱子的材质雕纹,已让人叹其精美绝伦,摩挲再三。
他的谈吐,他的情绪,是暗夜下一朵孤独的花。
晚唐,晚照。盛唐气魄早已随李白抱月而尽,市井中的垂髫稚子咿咿吟诵韩柳的诗文,唐代已伤势过重,气数将尽,残喘终日。李商隐襟抱不开,在岳父和亦师亦友的恩人之间牵扯,脱不了身。“一入侯门深似海”,集团的链条哪里那么容易脱身呢?李商隐的故事并不险象环生,掣肘和尴尬却是他频频交汇的对象。细数年月的夹缝,他的眼神愈加敏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
平野临风,斜阳照水。再美的云霞,也将在黄昏之后归于岑寂,绯红归于暗淡。李商隐呆呆地望,他似乎看到了大唐的结局,他们的结局,他的结局。
他没有气动山河的气魄,更喜欢走走停停,痴痴地留意每一片落叶的褐斑。他有数不尽的迷恋,都成了昨夜星辰,反复遗憾。情也好,爱也好,深深浅浅的脚印,被他转弯时俯拾,珍藏下来。
三
人有很多种方式叙述平生。
快意的李白兴来豪饮,所有人都非其敌手,往往醉酒,往往吞锦吐绣,诗志干云。若论其古风的质朴清新,也言出有意,他不喜迷惑,腾云驾雾,也让读者拨云见日。
李贺也不同,阴雨连绵的严冬,枯枝蹲着呜咽的老鸹。他自鸣不意,倒使人想起青云谱的朱耷来。看过《安晚帖》几幅画的人大概能感受到寒意,天地寥落,冷淡和凄怆隔绝人世。李贺还有些许眼泪给空山凝云,朱耷一滴情感的水珠也没有。
李商隐是多情的哀伤。
他有很多未尽的话,情的游丝百尺千寸,贪恋所有美好的景致,所有可念的情思。追名逐利是入世者必经之路,它也很可能成功,皆因名利是种有迹可循的求索。但还有这样的人,他连同情和爱一并浸泡,可是,这两样东西哪里有什么窍诀?无数情境引发的喜怒哀乐,都因为情欲的充斥。我欣赏王维的自然顺应,辋川的云水亦可为人之师。我更叹服在人类情感中固执地求常者,他们血淋淋挣扎,为爱唱激进的歌。执着固然可贵,固执却以极端的演进成为绝响。执着可以使人感动,固执使人震颤。王国维说,李煜词是用血写成的。我看到,几乎后来的婉约派,词情之上都须返李商隐笔下。
李商隐的诗,是血凝成的花。
因为相见难,所以相见欢。因为相见欢,所以别离难。李商隐恰恰抚摸到表情中蛰伏的情思,每次都给读者敷好了药,而后我们发现这种药是会上瘾的。他的情感之痛,柔软地舔舐创口。这毒蛊害人越深,越见李商隐的诗心如此刻骨。他懂想人所想,他偏隔靴搔痒。
在李商隐的诗下,花朵是属于黄昏的,细雨是属于夜阑的,美丽是属于短暂的。他细致的观照了人世诸情的无情,也悔憾无情的断绝之难。对情感的怅惘和缠绵,是他诗歌的气质。暗香缕缕,疏影漏漏,轻柔也让人产生迷醉的窒息感,幻觉如果可以长久,我们的迷恋也将永恒了。
李商隐的《无题》,美妙的不由自主,美丽的不知所以。他每用七个字都是对人生情感的美学塑造,以浮华烟火的本来面容怅然欢乐,抵进无奈的真实。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隔座送钩”、“分曹射覆”的时光已随昨夜的星辰细风而去,精神默契在那瞬间也曾美得摄人心魄,一场分离冲垮了连心桥,从此再无交集。牵挂还在,但那时候的存在是否有意义?昨夜星辰,今又星辰,无疾而终的事,却有飘飘忽忽的人。
还有很多: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
极言相思之苦,这是在用“灵修”笔法说仕途?还是情爱中纷复的思忆苦恼?
都好,但它的美,却是唯一的。
四
一切肤浅的朦胧和暧昧都是对美的打击。
李商隐雌雄同体,笔力刚健而笔心温柔。他的诗尝过了人间苦水,但仍然柔情似水。
细腻是美好的,它避免了相触的尴尬不适,温和地呵开普遍共存的伤疤,用多情的共生话语感受到他的款款善意。
他也有自己的无言。
不变的是,我们享受着他的美。
他温情的诉说记忆中的喜悦和遗憾,百转千回,藕断丝连。而我们连同他的那些表情和心绪都并做一起,感受着记忆之美、遗憾之美、寂寞之美、同心之美。这种美没有指向,但用确实的肌理,具体的过程吸引了后人,一同感受人类内心冷热的微妙,思考形式与神骨的关联。
有的已经不在,但有的仍然留存。正像那昨夜的星辰,虽已消逝,但每每想到它曾诉说爱的热情,仿佛眼前的一片天空,坠满了此情可待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