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南行】第五章 梦中惊鸿(2)

“这世间万事,求人不如求己。”

“又开始说教!”

“我明白这句话的时候,是十二岁。”

“十二岁?你是遇上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让你在那么个屁大点儿的年纪就悟了这么个苦逼的道理!”

“那是我在磐山待的第七个年头。”他兀自回忆着,“那个时候,我已经会画一些简单的符咒了。”

瞿飞燕听故事一般,点了点头,“然后?”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就算是在万树成林的磐山上,也热得像置身炉灶。”

“好像是有那么点儿印象,我小的时候有一年大旱。”

“天一热,再加上干旱,就容易引发山火。”

“你们道观着了?”瞿飞燕诧异道,“你师傅不是挺厉害?还有那么多师兄们,随便来个谁耍一套本事,也烧不起来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袁二公子顿了顿,“但那一日,师傅领着师兄们去了半山腰的庙里替人做法事。我躲懒,在屋里睡觉,没跟去。”

瞿小当家心直口快,“怎么这么不巧!”

袁赫贤瞥眼看她。那眼神慵懒惬意,却柔得似这一夜的微风。秋夜里,合着这样的注视,瞿飞燕感受到了其中隐含的情意。这让她不禁坐直了,脸跟着又烧了起来。她一瞬不知所措,继而有点如坐针毡。心头一阵悸动,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过去,想要在这醉人的夜色下,枕着他的肩头继续听他讲那些儿时的过往。

心照不宣,袁二公子继续说他的故事。即便是那些并不光彩的事,他都想拿出来与她分享。

“高阳跑来说着火了。那时我正睡着,迷迷糊糊就被他拽着出了屋。我原想不过是一场小火,拍张水符上去就完事了。”

情窦初开,瞿飞燕作为一个姑娘,难免羞涩。羞涩至于,她又想得有点多。胡思乱想之际,叫她集中精神去听袁二公子说故事,实在是有些难为她。

瞧着她那肉眼可见的走神,袁赫贤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乘胜追击凑了过去,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飞燕,你有在听吗?”

瞿飞燕一瞬回神,瞬间就对上了他的柔情似水。

她结巴了,“啊……啊?”

“你是不是困了?”袁赫贤抬手将她额角的碎发挽到了耳后,“困了,就去睡。”

残留在她发丝上的温度好似长了脚,慢慢地走近了她的心里。瞿飞燕低下头,躲开了他的目光,脸上却有笑意延展。

“我不困,你接着说。”

抓着她的目光松开了,袁赫贤平静地追忆着,“我拍了张水符。”

瞿飞燕不敢再走神了,认认真真地跟上了他讲故事的节奏。

“结果你睡眼朦胧地拍错了,拍了张火符?”

“拍的是水符没错。”

“火没灭?”

袁赫贤摇了摇头,自己也没想明白,“没灭。不但没灭,还越发迅猛。等师傅看到黑烟赶回来,半座讲堂都烧没了。”

瞿飞燕只好安慰他,“你那时还小,技艺不精。这事也怪不得你!”

“道观周围是贴了佑符的。照理说即便磐山塌了,也殃及不到道观。本门符咒,非本门弟子不能破。所以那一日的大火,师傅觉得烧得蹊跷。再加上当时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道观里,所以便怀疑是我贪玩闯出的祸事。”

“你这么说,那一定不是你干的。”她也礼尚往来般拿自己的肩膀撞了撞他的,“好冤枉呐,二公子!那后来呢?”

“师傅罚我跪在祖师爷像前思过三日。”

“你还真跪了三日?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跪到第二日的时候,袁府来人了。”

瞿飞燕没想到事情还能这么发展,毕竟这位少爷被送去深山就好比寻常百姓家把孩子送去庙里当和尚,都是不想要的意思。那会儿把人家道观烧了,照理说袁府的人应该避而不及怕人上门算账才是,怎还会去人?且去得这么及时!

袁赫贤继续回忆着。祠堂昏暗,只有几盏烛光映着祖师爷的像。到处都黑黢黢的,他也不知道外头究竟是几时的光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跪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跪多久。时间对于他而言,不过煎熬。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感知不到自己的双腿了,就连高阳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突然,身后祠堂的门被打开了,却也没有多少光明冲破阻碍予他希望。他回头,一个男人立在了门前。他看不清那人的脸,黑暗投下的硕大阴影笼罩着他。

这个男人高大极了,仿佛能顶天立地,气势却如同从阴曹地府走出来的厉鬼一般,叫人不由害怕。

男人只是走到了他的跟前,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给他留下的,也只有一件染着些许温度的披风罢了。

袁二公子跪足了三日,年幼体弱又接着大病了一场。直到病好得差不多了,他才从高阳口中得知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亲爹。

这便是督江候袁成业唯一一次去磐山的始末因由。

从头到尾,袁赫贤都没记住那个男人的样貌。就如同“爹”这个东西在他心中永远只是那么一个苍白无力的字眼一样。他不知道父爱是个什么滋味,也就没有什么期盼与念想。

瞿飞燕见他呆愣了半晌,忍不住追问,“袁府来人了,然后呢?”

他回神,一脸无所谓地接道:“就近在夷城雇了几个木匠、瓦匠。花了大钱把讲堂修缮好,这事也就过去了。”

虎头蛇尾听到最后,瞿飞燕只觉有点无趣。搓了几脚鞋底的泥巴,她突然抓住了这件事的重点。

“既然这火不是你放的,那是谁栽赃嫁祸的你?安的什么心!你那时候睡大觉呢,难不成是想弄死你?”

“我这个人……”袁二公子颓自一笑,“生来就很招人嫌呐!”

“你那时还是个孩子啊!”

“有的人,比如我。仅仅是存在,就已经很碍眼了。”

瞿飞燕听着都不禁心疼他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你不招人嫌,真的!”她遂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比如我,我就一点都不嫌弃你!二公子多能耐啊,一个人就放倒了东屏一群兵。要不是你,我们飞天镖局指不定那天在十茬镇就交代了!”

袁赫贤的心情似乎好些了,脸上复又有了笑,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得意,“你真的不嫌弃我?”

“不嫌弃,真的一点都不嫌弃!”

他这才舒心地笑了,兀自嘀咕了一句,“你不嫌弃就行。”

“啊?”瞿飞燕没听清,“你刚刚说了句啥?”

“说你人美心善!”

瞿小当家被他说得脸又是一红。她自认长得很普通,尤其在五公主边上,大约是又丑又土。不想竟得了那二少爷的一句夸赞,夸得她心花怒放。

肩头盖了一片温暖,她回神低头一看,就见一件厚实的披风盖在自己的身上。再一抬头,闯入眼帘的是袁赫贤的脸,比方才靠得更近。

瞿飞燕不由地倒吸了口气,双目圆睁的同时,她闻到了他吐息间传递过来的炙热温暖。

“夜深了,你出来也不知道要披件衣裳。”

她张开嘴,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却囫囵吞到了对方的气息,呛得她咳了起来。

“瞧,着凉了不是!”袁赫贤顺势紧了紧披风,“回去睡吧!不用留在这里吹冷风陪我。”

有那么一刻,瞿飞燕还以为袁赫贤要把自己拥入怀中。她觉得太快了,快到让人措手不及。而当他的亲近戛然而止的时候,瞿飞燕却又觉得有些失落。吹过跟前的风比方才更凉了,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差点忘了呼吸。

见她不会动弹了,袁赫贤也不催她。只是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一边由着她看一边等着。可谓是君子风度昭昭。

瞿飞燕觉得自己魔怔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了继续说话的能力,却结结巴巴,“那……那……这披风……”她边说边扒拉,也没想着对方是不是吃饱饭没事干才会继续留在这屋顶上吹冷风,“你留着,我回去了。”

月色下,袁二公子那双锐利的眼睛清楚得看到了她脸颊上的胭脂色越描越红,心中不禁狂喜。既然是郎有情妾有意,那这件披风他必须得用尽一切手段留在瞿飞燕这里。正所谓有借必有还,多来回这么几趟,他们想不热乎都难!

袁赫贤伸手摁住了她的手,又好似被灼了一下,迅速地放开了。

“你留着吧!我瞧你只身出来,什么也没带。”他欲擒故纵地别过头去,躲开了她的目光,“我也回去了。高阳找不到我,会急。”

瞿飞燕哦了一声,大约一辈子都没这么听话过。直至回到屋里坐在桌边的时候,她才突然回神。她还有话想问他呢,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回来了!

这一夜,瞿小当家没睡好,尽想了些有的没的。直到卯日星君出来当班,她才昏昏沉沉得睡着了。可还没睡上多久,就有人来吵她的白日梦了。

“飞燕!”

门板被拍得震天响。

“飞燕,你在里头吗?”

瞿飞燕闭着眼睛,伸手拽过被子往头上一蒙,铁了心不去理门外的人。无论何时何地,严武都是那么讨人嫌!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简直是烦死了!

门外的招人嫌毫无自知之明,依旧不依不饶,继续拍门大喊,“我给你送换洗的衣裳来了,还有吃的!”

瞿飞燕一点都不稀罕。她试着睡回笼觉,可睡意却随着门外的嘈杂而渐行渐远。她有点生气,起身随手抓了件衣裳就要出去泄愤。可门一开,刚睁眼的瞿小当家还没开口骂人,就见跟前站着的人愣住了。随后,那人后退了一步,满面震惊地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了好几圈,最后竟扔下东西气冲冲地转身跑开了。

迷茫地看着他跑远的背影,瞿小当家没想明白严武那家伙是怎么了。捡起地上的东西回了屋,她往床榻上一栽,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好像还得睡一会儿。可白日的夷城已经不见了夜晚的宁静,即便没有严武在外头砸门,也不乏人间烟火气。

裹着那件披风,她有点生气。不仅因为严武搅了她的好梦,也因为梦里的那个人。瞿飞燕有点想他了,继而自暴自弃觉得自己一点出息都没有。可即便如此,她今天也不准备在袁府露脸。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她还得揣一揣。要先磨一磨那公子哥,才能揣摩出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

然而就在瞿小当家怀春自扰的时候,就在不远处的袁府,一场鸡飞狗跳即将上演。

这轰轰烈烈的一天,便就从这平淡无奇的晨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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