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上丹宸(39)白门寥落意多违

赢家从来都比输家更难,因为输家只需乖乖下场任人宰割,赢家却必须继续坚守棋局。

景妃待罪已久,侍候的女官宫婢们早做了鸟兽散,堂皇仅次于北宸和关雎的锦屏宫残雪洇洇、寥落多时。

往年到了这时候,姚沐云早翘首盼着了跟着年节大礼一起来的家信,可今年,她只希望甚么消息也不要来——

如今困局已成,滇北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外头的阳光还是一样的好,隔着灰蒙蒙的窗棂映进锦屏宫的正殿,好似还同昨日一般安稳静好。景妃一道瘦影蜷曲在地上,往炭盆里掷着些飘忽的纸钱。

这宫里除了她,也许还有人记得今日是杨锦文的三七,可敢在禁中祭奠畏罪自戕嫔妃的,大概也只有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姚沐云。

虽然是祭奠,可她的脸上亦没有悲戚之色,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她心里也不禁会想,哪一日自己死了,又有谁能替自己做这档子寻常事呢?

想着想着,没有哭,却是笑了——死都死了,还在意这些?又想起自己往日是如何瞧杨锦文不起,如何刻薄她,笑着笑着,眼底也晶莹起来。

“咱们都是这宫里一等一的蠢人,往日我待你并不好,当下如此也并非图你甚么宽慰,不过是将死之人……”

话音未落,却被外头的脚步声打断了,景妃眼都懒得抬,只见地上一道长长的瘦影。

“景妃娘娘别来无恙。”这声音温温柔柔,却又极度冷漠自持。

“怎么倒是你?”景妃听这声音,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仍旧不抬头,拿着手里上好的镂雕崇楼嵌多宝的金簪拨着盆里的纸灰,只怕烧得不完全。

“不是我,还能是谁?有身份有依仗的人,谁肯来出这个头?没得我们这些人间飘零客奔忙罢了。那瘦影的语气颇淡然,真个是拉家常的样子。

“杨锦文的畏罪自戕,怕也是你们的手笔吧?”看着炭盆里的纸钱完全烧成了飞灰,景妃又把那簪子簪回头上,也不管带着的灰土。

“呵,杨充容九泉之下,不承望还有给仗腰子的人,果然是福多之人不用愁。”瘦影对景妃的指控衣一副无可无不可,似已失去了喜怒。

“原来死于非命在你们看来倒是福多了?”景妃的眼神里闪着光,很难分辨是愤恨还是无奈。

“早日解脱,自然是福多。”瘦影显然自有一套逻辑,景妃说什么,她也不以为意。


星沉迎着同一片天光的余晖走进北宸宫,葳蕤正比着那枚龙首绳纹佩剪窗花,仔细比量,有人走到身后都不曾发觉,还是霜儿机灵,早带着雪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你倒是手巧。”星沉看了一会子,不由得感叹,谁知话音忽起,把葳蕤惊得发抖,手里也没了准头。

“偏赶着这会子来,好歹让人剪完了再出声嘛,你看,这功夫不是白搭了?”葳蕤回头看着星沉,半嗔半恼。

星沉看她手上的剪纸,的确是多剪出去半寸,“怪我怪我,你说要怎样,便怎样就是了。”说着便坐下,顺势把葳蕤揽在怀里。

“你今儿倒清闲,昨儿还说年下好些事儿呢,怎么一日半日都处理完了?”葳蕤早知道自己赏赐珍玩容易,可即便要半日陪伴也是难的,是以不再接他的话。

“昂……没有啊……不过是听说宫里出了位巧手圣姑,特特来拜访的。”昨儿他不能答应陪她守岁,听她这话,自然心里还有结,便有意打趣。

果然逗得葳蕤莞尔,“偏是你们会说话,不知诓骗了多少人去呢。”

“诓骗?多少人等着朕去诓骗,朕还不稀罕理她们呢~”说着把怀里的葳蕤抱得愈发紧了。

“还说问你……”葳蕤被环抱着,又闻到熟悉的乌木气息,刚想起要问,却被破门而入的锭子打断了。

“奴才万死,刚收了滇北前线的战报,不敢耽误一刻。”锭子简直是扎着头进来的,生怕撞破二人缱绻,又有的挂落儿吃。

星沉本欲发作,可想起自己的确曾嘱咐锭子,若有战报须得第一时间呈上,也不好说什么,示意他放在暖阁门口案上,遣了他出去了,才开口问葳蕤。

“你刚要说什么?”

葳蕤头枕着他的胸膛,早听得他的心跳因了那战报所起的波澜,显然是十分在意的,可为何又不着急去看,反而问自己这闲话?

“没什么,不过是问你平日熏的什么香……”葳蕤越说声音越低,终究还是忍不住询问,“战报就在眼前,你怎么忍得住不看?”

“因为知道写了什么,所以不看。”话虽如此说,可发紧的喉头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可你的心跳乱了。”葳蕤话止于此,转过身来对着星沉,看着他琥珀般纯净又深邃眼眸,不知藏了多少心事。

“我知道我们一定赢了,否则早有人忙不迭要告诉我们这消息……”

“赢家从来都比输家更难。”

星沉没说完的一半话,终究是葳蕤挑明了,他盯着她澄澈如见底深潭的眼底,第一次没有因为自己被看穿而恼怒。

“我从不曾熏什么香,若你喜欢,我少不得多来便是了。”

星沉几乎是在眼泪落下的瞬间,再一次把葳蕤抱进怀里,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隐藏最深的怯懦。

他们对待胜利的这种混杂着沉静和悲伤的心绪,很难说不是对未来山雨欲来的奇异感应——赢家从来都比输家更难,因为输家只需乖乖下场任人宰割,赢家却必须继续坚守棋局。

事实上,留给他们彷徨的时间并不多,没过晚膳,锦屏宫的大火已经燃得不可遏制,人人都说景妃定然是怕姚氏兵败不免要受折辱,故行此下策。

可身为天下共主,便是迎娶手下败将的女眷,也不过是一种耀武扬威的手段,如今姚沐云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她实在无需如此。

何况,她本不是一个有决断的人,怎得涉及自己身家性命,竟如此惨烈起来?

退一万步,便真是如此,姚氏兵败的消息,她一个禁足之人,如何得知?其间又是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星沉脑子里有一万个问题,无从辨明,无处开解,只是守着葳蕤的睡颜发呆,他忽然觉得,她变得是迟钝柔弱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至少她还能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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