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在黄梅乡下,听到过许多雅言。现在想起来,总感觉那个年代的人,一个个风清月朗,古意盎然,用文质彬彬来形容,毫不为过。
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吧,老婆婆家里,国公对陌生而显得拘谨的年轻汉子说:‘’爱人要解怀了吧?‘’那汉子递着烟,点着头,一脸兴奋与紧张。我那时心里是明了的,老婆婆一生以接生为业,方圆十里八乡的妇人生孩子都由她经手。国公的意思,自然是问那汉子,是不是请老婆婆去给爱人接生?生孩子何以称之为解怀?我琢磨了很久,始终不得其解,只觉得这个新鲜的说法,含蓄而文雅。现代生活中,还能听到“解怀”二字吗?只剩下顺产与剖腹,冰冷而乏味,一点点情感都没有了。就是那爱人的称谓,似乎也稀以为贵了。爱人,多么温暖而亲切啊。我们家领导,对外我称之曰程太,在家则直呼其老张。程太也好,老张也好,听起来总觉缺少了点什么。若以爱人称之,生活中是不是会多出几分甜味来?
印象中过年时见得最多的两句话,是“开门大吉,出方大利”,红纸书之,状如春联而小,通常贴在门神两旁。有人家大门贴春联的,则附于联侧,一左一右,如长之携幼。大吉大利易懂,出方是什么意思呢?大年初一早上与一众老幼成群结队到各家拜年,主家常问一句:“就在我家出方吧?”初听不懂,听得多了,知道出方者,吃饭也。还有讲究的人家,问的是“在我家出个素方吧?”那时虽穷,但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鸡鸭鱼肉之类还是有的,出个素方,只是主人家的客套与谦逊罢了。
刚上小学那会儿,家里有客来,看见我时,常常会问父母:“儿子发蒙了吧?”发蒙?我听得一头雾水。难得有与我相关的问题,我倒莫名其所指,心里有疑惑,却又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勇气:我怎么了我就发蒙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发蒙指的是学童开始上学读书了。《后汉书·东平宪王苍传》中有“心开目明,旷然发蒙” 的记载,郭沫若在《我的童年》中也写道:“我在发蒙两三年以后,先生便要教我作对子。” 谁能相信,乡间大字不识几个的村民,一开口便是古语?今人则更多直白地来一句:“上小学了吧?几年级呀?”与“发蒙” 相比,少了多少内涵与故事?点朱砂,写人字,拜孔子,诵经典,校长祝福,家长训诫,发蒙是有许多套路要讲的,那种仪式感,让六七岁的小孩顿觉庄严,颇有那么一点重任在肩、时不我待的意思。现在,还有学校会对一年级新生行发蒙礼吗?也许有吧!
又记起关于“死”的讳语了。国人轻生重死,例成俗习,再不孝的子孙,都会尽量把老人的葬礼办得隆重而热烈,以宣示家风。在我乡,是言不及死的。谁家有老人去世了,谈论者多说某某公某某婆婆登仙了。登仙,登上仙界,位列仙班,名造仙籍,从此逍遥,所谓快活如神仙矣。生命之戛然而止,这样一件冷酷而无可奈何的事情,到了村民嘴里,居然变得温暖而富有传奇色彩。对逝者家人而言,也是一种安慰吧?我那时是深信祖父祖母都上天堂当神仙去了的,小孩子的心里,对于死,并不生一丝的恐惧,这,算不算是一种生命教育呢?
据说,过去多文盲,多到需要政府组织力量去"扫"了。但是在乡野村夫的出言吐语中,有许多规矩在,有许多讲究在,有许多民风在,那一份典雅与隽永,是从哪里学得,又是如何传承的呢?全民学历高企、有司文化自信的今天,曾经耳熟能详的雅言,还有多少人在说,还有多少人能懂呢?"雅"之渐行渐远,是学校教育的耻辱,还是家庭教育的愧怍?
从前,那么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