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这座十三朝古都早已荣耀不再,秦王扫六合的磅礴气势已经被深埋在故纸堆里。在来西安之前,我都沉醉在这种似是而非的千年文化情结之中。直到我与西安相遇、相知,我才领略到在一个书本之外真实的西安形象。
西安郊区的街道大多比较老,用碎砖乱石胡乱铺着,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电动三轮车在并不宽敞的街上你来我往,在一颠一颠的行驶中发出“吱呀吱呀”的抗议声。一不留神,一辆电动三轮已经与你擦肩而过后扬长而去,让人想想多少还有些后怕。街道的两侧多为旧民房,常年被雨水冲刷得泛黑。斑驳而威严的高墙默默肃立,一路逶迤,给人一种逼仄、压抑的感觉。有些街道两侧还栽有不少法国梧桐,它们无声地见证了老郊区的沧桑岁月,茂盛的树冠在炎炎夏日里像撑开的大伞,为过往的行人送来阵阵清凉。街边还有不少商贩们临时搭起来的棚子,歪歪斜斜,还在一步步向街道腹地蚕食鲸吞。棚里棚外,是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小摊。有香气诱人甜瓜、苹果等时令水果,琳琅满目;也有卖肉夹馍、胡辣汤、臊子面的“苍蝇摊”,虽说不一定那么卫生,却别有一番西北风味。各式各样的假名牌服装也被摆在街边,底气十足地供人挑选。一声声秦腔般的叫卖声在街上空回荡,给这条浸染着人间烟火气息的街道又平添了许多生气,形成了一幅西安市井的浮世绘。
街道将郊区划分成网格,大大小小的城中村星罗棋布,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城市形态。这些城中村的名字也颇有趣味——旅馆村、枣园刘、星火村、工农村、跃进村、双水磨、吉祥村、党村……时间跨度仿佛从民国一直延续至今。熙熙攘攘的城中村旁,是一座座高等学府。受上世纪九十年代高校扩招狂潮的影响,西安的各大高校在南郊圈地跑马,疯狂建造新校区,于是便有了如今格外冷清的长安大学城。这场曾经轰轰烈烈的教育圈地运动,倒也给了高校学生与社会底层大众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用毛主席的话讲,这大概就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吧!而西电,就是在一个叫南雷的村子旁建造的。
西电的格局,是与别处不同的。从校门往里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巨石,上面用毛体龙飞凤舞地书写着校名。巨石旁那块空地,每到夏天常常会成为附近村民纳凉、消闲的好去处。毕竟是理工学校吧,再往里走,便是一排整齐划一、毫无个性的教学楼,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条流水线上加工出来的产品。西电全部的教学资源几乎都集中在这条线上。在这条线的中点,是一座七十多米高的观光塔。高耸入云的塔俯瞰周围,在远处青青终南山的映辉下显得格外壮观。在每年的西电招生宣传海报上,它必定要霸占最显眼的位置;倘若是招生宣传册,那么它便要当仁不让地做封面。但这座承担着全校荣光的塔,却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跳楼塔。据说,曾经有一个学生因为失恋而从塔上跳下。每年,所有的辅导员每年都要拿这件事教育学生们,要珍爱生命。可又是怎样的痛苦让那个学生决定纵身一跃,以这种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有时从塔前走过时,我会想,为什么少年时代的甜蜜爱情,却会狠心将含苞待放的生命扼杀?为什么每一部言情小说,都要用血与泪做它的脚注与眉批?难道真的像佛家所说,所谓爱情只是无明产生的错觉?塔亦无言,默默矗立。
最里面就是西电的操场了。每天一大早,这里就会出现同学们生龙活虎的身影。西电的王牌专业是电子信息——和蓬勃发展的电子信息产业一样,操场里也充满了勃勃生气。热爱运动的青年男女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在塑胶铺就的操场上不知疲倦地奔跑、腾挪、跳跃,尽情挥洒青春的活力。四年间,体育健儿们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里走过了多少个来回,以致熟悉了操场上每一寸土地的特点。对这所大学所焕发出的朝气,他们有更多的体会。与此相对,阴暗的宿舍楼里,又是另一番光景。许许多多的学生在绚丽的电子游戏中“沉醉不知归路”。由于缺乏实际生活中深入交流与观念表达,网络代表的虚拟空间成为了他们心灵的寄托,五花八门的游戏也给他们在学习之余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满足感。日渐崛起的网络产业,已经成为了深刻影响着当代大学生生活习惯的一支灰色力量。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在这同一个校园里并行不悖,因为,大学本来就是个充分尊重个人选择的地方。与高中时整齐划一的作息时间不同,大学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节奏。我相信,四年前怀着同样的激动心情踏进校门的同学们,在四年之后的离别之际一定会收获各自不同的心情。
由于西电校园离市区实在太远,交通也很不方便。每到周末空闲时间,都会有学生三五成群地到南郊骑行,有时一骑就是上百里。有一次,我还和舍友骑车去了户县草堂寺。和关中许多小县城里的遗迹景点一样:这个曾因鸠摩罗什而闻名于世的地方,那天只剩下我和舍友两个游客,在青砖院内久久地盘桓。千年后的草堂已扩建成景点,用于纪念这位曾被后秦奉为国师,开创出“十万流沙来振锡,三千弟子共译经”的壮丽翻译事业的僧人。在斗角勾檐、雕梁画柱的映衬下,完全看不出当年简陋“草堂”的影子。寺里有一眼古井,名唤“莲花井”,据说是姚秦时的旧物,朝下望去,只见井壁上长满了冷绿的青苔,那水面波澜不惊,像面镜子,照出人的容颜。在宇内扰乱、群雄逐鹿的十六国时期,竟然能有这样一座宁静的寺庙藏身在终南山下,安心从事佛经的翻译工作,不能说不是一件幸事。帝王将相的烈烈武功终将会被历史的风尘掩埋,而文化则会如长明灯一样照耀古今。风云诡谲的历史进程在这里变得简单又平静。抚摸着三圣殿前那满是沧桑的舍利塔,漫步在青砖地面上,让人不禁生出无尽感慨。可惜,这座草堂寺已经沦为附近村民收门票的工具了,寺内荒草葱葱,无人打理,让人颇感遗憾了。
这便是我在西安经历的浮城世事。每当想起在西安度过的时光,心头总是有难以言状的复杂。是对贫困现状的无奈,是对逝去青春的追忆,还是对沧桑历史的凭吊?我说不清。我只觉得,西安沉郁、凝重的特征已经内化为了我性格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