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骁骥
微信圈已变成了一个扰人的虚拟空间。
前几年微信刚兴起时,我们视之为一种朋友间的“半私密”空间,经常是随时想到什么、拍到什么就随手往微信里一扔。后来微信好友积累渐多,除了人畜无害的普通朋友之外,也有同事。无论关系好不好的,都是一通猛加,故此,工作上的事情渐渐不愿意在朋友圈提及了,怕得罪人。这成为微信生活“虚伪”的起点。
随后,单位领导也加了微信,“畅所欲言”的空间更小。毕竟,“牢骚太盛防肠断”嘛。不仅如此,说话谨慎的同时经常还得主动转发一些领导朋友圈的正能量段子,又是点赞又是留言的,总是期望能借此获得领导的某种赞同。微信圈的“虚伪”自此愈演愈烈。
再往后,微信加的好友日积月累,从家里的亲属到饭桌上认识的酒肉朋友,从学生妹到企业家,可谓鱼龙混杂,物种丰富。发展至此,至少我已经彻底在朋友圈中放弃了“自我展示”,干脆每天就发一些鸡汤段子到微信圈。像鸡汤这类的内容,不说大部分人喜欢,至少谁都不得罪。
另外,我有些强迫症似的特别注意朋友圈发的照片的质量、穿着、环境,即使发一句简单的文字,内心也打了长时间的腹稿:这样说话,谁谁谁应该会喜欢,同时也不会令谁谁谁反感。对了,我不应该遗漏微信群和好友分类的功能,它直接让我的微信生活从简单舒适变得复杂心烦——不仅得考虑各色人等的感受,还得分类发布内容。生活的哪些方面适宜展现给哪些相应的人看,这种微妙的分类、计算、发布占据了不少时间。
不得不说,呈现在微信圈中的自己距离真实的自己,这些年渐行渐远。我们日益熟练地利用网络和移动端的SNS平台在伪装自己、讨好别人、谋求人际资本……真实的自我形象却如风中烛光般闪烁不明。微信圈真的让我们变得更“虚伪”了吗?
如果答案是一个简单的“是”,那么未免有些流俗。实际上,不妨反问,在SNS平台和微信出现以前,我们的生活真的要比现在“真实”,或者说“不虚伪”得多么?这个问题是值得深入讨论的。过去,受技术所限,人与人的交流,必须“face to face”。然而,近距离交往时,我们其实也有着微信朋友圈一样的“虚伪”,比如刻意的着装、说话比平时温柔一万倍、脾气变得极好、健谈、慷慨,但说穿了,你自己明白,生活中当你独处之时,以上的“美德”你其实统统都不具备。只有当需要为了人际关系而“表演”时,你才会成为一个称职的生活的演员,一个更“好”的人。
在特定社会场景下,我们的“真人表演秀”几乎也是和微信圈一样的模式化。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一书中,将我们在生活中的表演称之为“前台”。他观察到了真实生活和戏剧表演的某些共同之处:为了特定的目的,人们总是在生活中为自己涂脂抹粉、培养各种礼仪和谈话技巧、通过阅读和学习来获得谈资,凡此种种,构成了我们对外的“公共人格”。这种“公共人格”就是我们人生自我展示的一块广告牌。我们塑造自我角色形象并透过它被周围的人知晓,从中,我们积累下了人际资本,博得了重要人物的好感,为自己获得机会并维持这一形象。这便是我们每个人生活常态的一个重要方面,很难说它是不虚伪的。
而戈夫曼也注意到,对于我们这些人生的演员来说,“前台”之外,还存在“后台”。那“后台”就是我们“卸妆”的地方,把自己从社会角色、职业角色和公共人格的表演中暂时解脱出来,作为一个单独的人而存在的时刻。通常,这个时刻不会很多,除了自己和极密切的人以外,也不会有更多的人看到。
戈夫曼的这套理论在移动互联时代面临着一个新问题是:移动网络的出现似乎让我们的“前台”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延展,而“后台”的空间则在不断的退缩、减少。讨论这一问题的过程某种程度上足以回答开头微信是否让我们变得更加“虚伪”的设问。如果我们把“虚伪”等同于“前台表演”时间的增多,那么我们将看到,在微信朋友圈的“绑架”下,我们几乎24小时每天都处于“前台”。早上起床微信自拍刷脸,每去一个地方都打卡签到,时而低调炫富,时而转发寓意深刻的鸡汤文。在这八万四千六百秒的时间内,每一秒钟几乎都贡献给了此类廉价的表演。说实话,悲催的真相是,我们的内心一如过去那样热衷表演,只是现在表演的成本和门槛更低:几张PS痕迹严重的照片,几句转帖,几帧模糊不清的场景,塑造出了我们微信时代的公众形象。换个说法,这叫互联网思维。
互联网思维这个词,于今确实是落伍了。后起代之的一个词是:O2O,中文翻译为“从线上到线下”。当我们对着社交网络热烈表演一通之后,却又发现,无论时代如何倾向于“线上”,但戈夫曼所说的“前台表演”仍然具有确凿无疑的“物质性”和“现实性”。于是,我们尽力使自己在生活中的真实形象符合微信中的虚拟表演,以打通所谓的“O2O闭环”。其实这就是创业课堂里所宣讲的新商业模式的社会学基础,无非是两种“表演”的交融结合。假如我是一个厨子,那么我不但得做菜好吃,而且需要在朋友圈里体现出“我是个厨子”的内容。否则,我就不算一个特别称职的厨子。
问题在于,一个厨子的社会角色肯定不止是厨子而已。在另一些时候,他可能是一位食客,在家庭里可能扮演父亲、丈夫等等角色,而在雇佣关系中,他又是一个需要讨好老板的员工,如果自己创业,也又需要讨好投资人和金主……
所谓的“O2O”,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无非就是一种从虚拟到现实的表演,谁能最好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演出中塑造最佳的公众形象和人格,谁就走在了成功的道路上。俗话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移动时代,这句话更是绝对真理。在登上人生的戏剧前台时,表演者通过精心设计的前台布局、服装、灯饰等布景以配合达到更好的表演,获得更多掌声;在后台则不需要这些,表演者从前台回到后台,便从戏剧回到现实,即人们在前台的行为举止和后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换言之,提供前台表演的场景在一个日益复杂的社会不断增多,我们今天不但要“Online”而且要“Offline”的表演,从线上演到线下,每一个不断扩大的前台都占用了我们过多的表演时间。并且,如今的我们不仅是演员,是观众,还是希腊戏剧中的唱诗班。留言、点赞、转发……让我们成为了无比疲惫的演员,一个比楚门(Trueman)更悲催的真人秀牺牲品。我想询问的是,当硕大无朋的“前台”不断侵占我们的生活之时,当我们的“后台”已缩小至几无立锥之地,甚至彻底消失时,生活中是否有某些重要的东西正在失衡,在倾塌?
互联网时代的残酷性和暧昧性全在于此。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的自我修养》里描写过一段表演后台的真实经历:“打开灯,端量着自己。我看见了完全不是我期待的形象。我在工作时找到的姿势和手势也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且,镜子暴露了我以前不知道的身上的那些不协调处和那些不美观的线条。因为这样的失望,我全身的热情一下子消失了。”在我看来,要想使这种表演的“热情”不至于消失,最佳的办法莫过于让“后台”消失,进而让这面映照了自我的镜子消失。那样,生活的演员们将永远处于“在线”的状态,永远满怀热情,永远成为一个他所不是的人。
诡异之处在于,我们已经习惯甚至爱上了这样的状态,浑然不知。
(原标题:《微信圈里让我们变得更“虚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