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

“听说长安城死了一个戏子？”

“那戏子唱的好一首霸王别姬啊！”

“那她是怎么死的？”

“不过是信了个假霸王做了个真虞姬罢了。”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溯渭河，望穿半城秋水，看蓝田日暖，白玉生烟。乘兰舫，但闻舫间流水，美人暗香盈袖，枫叶荻花，转轴拨弦，一连十三响不绝。

美人，秋水为神玉为骨，至于长安盛美人，自古便是文人骚客齐聚，雌霓连蜷，戏楼并立，自古便赚得三分风流。

但长安，最盛还不过西乡巷口一处梨园，可得宁宗 “自古风流何处觅？暗香浮尘里。” 一题，而这梨园，又当以那唱霸王别姬的南宫诺闻名。

南宫诺每旬上台一场，一月三次，每每上台必座无虚席，但奇，就奇在她每上台前，那最临台前的八仙桌上必热一壶浊酒，摆一空凳。

时间久了，便有人说她心有所系之人，说她娼妇盘龙，更有甚者，说她乃是狐妖妲己转世，甚至将金兵之挥兵南进，南宋之败落归结于她，说她“一舞蔽世人眼，乃祸国之妖道。”

但南宫诺也就只是笑笑，来着如流水，去者如斯，一曲凭罢水袖起落，喜怒哀乐藏于粉末，又有几人听彻？

每每这时，守了十三年大门的老苏头，坐在戏台后雕花的木椅上，都会叹一口气。

鬼神都在六合之外，红尘阡陌，要守，也只能守故人，度来人，再去等那不归人。

老苏头记得清楚，十三年前的梨园，也别提那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了，还真当是门可罗雀之地，盖个三层破楼，也就得指望下面的人勒紧裤腰带，眼巴巴的瞅着自己每月几文的工钱又被上头的亏损蛮不讲理地掏出，余下来的，连塞牙缝的也不够。

老苏头也老了，干不动了，干脆也就守在那儿管顿饭吃，每日上街逗逗鹦鹉，看看街景，待哪天土埋到脖颈了，咽了气了，也就逍遥了。

老苏头记得清楚，那是正月初三，自己照例下乡吃酒。暮雪下辕门，满地碎雪银花，南宫诺就躺在城门口车碾过的污泥里，一条胳膊冻得僵硬，直直地指着天空，眼睛瞪的很大。十里巷口，千里冰封老苏头跑丢了一只破鞋，跑没了上半辈子攒的所有钱，但总归跑回来了一条人命。

那个夜晚，女孩斜斜地侧卧在简陋的茅草床上，颈边的玉佩反射出一道润和的光泽，老苏头粗糙的手指拈过一看，上刻“南宫”二字，他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转，嘴角微微一笑。

女孩从此便叫南宫诺。

南宫诺不喜说话，顶多也就在陪老苏头巡视时低低喊上一句爷爷，其余时间，便在戏台后呆呆地看着台上的戏子们唱戏，被老苏头看见了，就剩下了几个月的口粮，跑到县城去给她织下了两段顶好的水袖，茅茨土阶下，月亮渐渐爬上了树梢，老苏头早已不记得南宫诺收到后惊喜地给他跳的那支舞，也不记得南宫诺又是如何对他说的话，他只记得南宫诺笑的很开心。

老苏头总是静静地看南宫诺，看她一点点长大，他想尽千方百计地逗南宫诺开心，只要她好，他就好了。

但尽管如此，日子过得还是一天不如一天，老苏头便又接了一个上山砍柴的活儿，从早到晚也看不见人了。南宫诺便整天整天地在门口等，那对漂亮的水袖上，也从此染上了淡淡的一层灰。

南宫诺的戏只是唱给老苏头听的，老苏头不在了，她也就不唱了。

直到梨园的对面又搬进了一户人家，来了一个布衣青衫的男孩，老苏头第一次看见他时，那是瓢泼的大雨，南宫不知看见了什么，着急地拉了拉老苏头的衣袖，指了指对面——一个男孩，一身白衣几乎湿透了，跪在堂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苏头还没反应过来，南宫便撑着一把小竹伞，跑过去把那人近乎半托半抱地抱进屋来，老苏头这才发现，少年的膝盖上嵌满了碎瓷片，猩红的一片都是点点滴滴的血，狼狈不堪，唯独那双宛若墨笔点染的眼睛，近乎木然，近乎绝望地透过半掩的门缝看着自家的前堂。

老苏头的心痛了一下，叫南宫到内屋拿些草药来，又细细地问那少年许多问题，但无论问什么，少年都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风雨飘摇，只剩下屋头的杜鹃叽叽呀呀地乱叫，老苏头给少年铺好了茅床，轻轻戴上了门，那日，杜鹃啼血，人啼，世事无常…

天刚放晴，等到老苏头再来时，人却早已走了，留下一只手帕，用金线绣着两个大字“薄言。”老苏头想了想，便叫南宫诺收好。

男孩的名字叫薄言，不见两三日，再来时，手上却拿着一戏本《霸王别姬》，老苏头回来时，男孩正坐在他们家的门槛上，握着南宫诺的手一字一句的读着，老苏头又摸摸自己的胡子，笑了。

三尺白绫，抖落了一层轻灰，落日下，南宫诺又徐徐地旋转起来，白衣飘拂，好像荷塘中心的一朵莲花，温柔而又静谧，薄言就坐在老榆树下的八仙桌上，接过老苏头手头的一壶浊酒，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必说，就看夕阳无限好，不过…已近黄昏。

这一看，就看了十年，待回首阑珊处时，南宫诺已经是二八年华，亭亭玉立的姑娘了，更多时候，老苏头就看两个人像旧时一样坐在门槛上，南宫诺拉着薄言的手，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薄言有时点点头，更多时候还是静静地看着南宫诺。

十年的时间，足够了，足够一个人读懂一台戏，也足够一个人读懂另一个人。

南宫诺长大了，当南宫诺对老苏头说她要上戏台唱戏的时候，老苏头怔了一下，还是勉强同意了。

一天夜里，薄言又被赶出了家门，吵闹的声音很大，南宫诺没醒，老苏头就光着脚，慢慢走到门口，谩骂的声音隔着门板一丝不漏地落到他耳里：

“你诗书读的再好又有什么用！终究也是个不中用的聋子！你算什么王族子孙！滚开，我们赵家没你这号人！”

又是呯地一声摔门，老苏头犹如五雷轰顶，打开了房门，却又呆呆的立在原地。

薄言抬起头，还是看见了他，终究还是崩溃地呜咽起来，低哑的声音艰涩地从他的喉咙里一字字地蹦出来：“别…告诉她，我走！”

往日尽力营造的一切假象尽皆破碎，只剩下烟火燃烧后焦腐的余烬。

老苏头走过去，沉默地在少年手心上写下一行字：“明日南宫诺第一次上台唱《霸王别姬》，你必须在！”

少年点点头，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的顺着指缝流下。

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他还能如何？

少年站起身，一摇一晃地顺着月影阑珊的小路往前走。

“你去哪里？”老苏头急了，大声喊道，却又想起少年什么也听不到。

少年侧了侧耳朵，仿佛听见了，停下脚步，声音极低，老苏头却听得很清楚，“去做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夜很深，风也很疾，老苏头站在门口等了一天，还是没能等到少年回来，南宫诺画好了妆，捻着衣角站在门口顾望着，戏台上的人却到了，推攘着叫南宫诺赶紧上台去，南宫诺朝门外最后望了一眼，眼底藏着的是一份落寞。

梨园还是很静很静，老苏头陪南宫诺上台的时候，台下也不过十来个人，南宫诺唱着戏，也不知想着什么，接连唱错了几句，老苏头急了，头顶冒出了些冷汗，又习惯地跑去后院温了一壶酒。

突然，梨园外锣鼓大作，吆喝声，轿子声，喇叭声，喧哗声，好像一瞬间，整座长安城的人都来了，老苏头一机灵，跑到门口，只见得排队看戏的人一直排到了整个西乡巷口，而那霸王别姬的台下，到处是一片鼎沸的呼声。

老苏头一打颤，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又想起昨天薄言说的话来：

“去做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老苏头好像发了疯一般朝门口跑去，大声吼道：“薄言！薄言！你在哪里？”

四周的人被他接连撞开，终于有一个戏台下的小厮跑来，急匆匆地递给他一封信，道：“老苏！这不知是谁压在你那酒下的，盖着红章！”

老苏头一下抢过，取出信封，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直响。

信上是两三行蝇头小字，清瘦挺拔，就如同主人那般冷淡疏离的凝望着他：

“诺，我要出一趟远门。

那个地方太远，不必说是此去经年，大抵是再回不来的，你也就不必等了。

对了，若是实在想念，就去那老榆树下帮我放一束白花罢。

我会看见。”

信的落款是赵薄言——几笔就将事情说的清清楚楚，不能再清楚了。

老苏头喉头一哽，浑浊的眼泪就从苍老的脸庞下滚落。

薄言，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真的以为南宫诺不知道，这台下的座无虚席是靠什么换过来的？

呵，王室孤注一掷，你被发配边疆，这台下坐着的人，相貌堂堂坐在朝堂之上的人，背后戳你脊梁骨的人，你当真就以为南宫诺天真懵懂，什么也不知道吗？

就算她知道，他几乎能听见南宫诺不假思索的回答：

“我会等。

等一月也好，一年也好，一辈子也好。

只要是你。

我都等。”

若是此去经年，让南宫独守一辈子也罢，就怕的是，给她一个梦想，再让她空守一个梦想，最后含着泪，再和这个梦想一同埋葬，幻灭中，一身大红戏服的南宫诺将信纸展开，泪水将朱红的拓印都黯然失色。

那又是十三年后了。

老苏头喝了一口清茶，悠悠转醒。

这些年变了许多，又有许多似乎是亘古不变的。

就比方说，金兵长驱直入，就要打到长安，比方说，那些豪奢的纨绔子弟们照例是夜夜笙歌，又比方说…老苏头斜瞅了榆树前的一束白花，那里南宫诺端端正正地跪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一场鹅毛大雪，又是一年将尽。

长安最近变得人心惶惶，人说南宋军队南撤，长安将破，或许是今日，或许是明日。

街上逃窜的流民渐渐多起来了，方才聚集，又再向南迁。

长安城成了一座孤城。

走吧！老苏头看了看素纱白衣跪在树前的南宫诺，还是欲言又止。

南宫诺知道她不能走，她要等一个人，她在，还有一丝希望；她走，就半分也没有了。

所以她必须在，就算这铁蹄踏破长安，就算鲜血染红素纱，她也半分不能离开。

于是黎明前的一声号角，狼烟四起，守城的宋军狼狈的躲进了梨园，最后一支北撤的宋军明日清晨就要到了。

老苏头蹙着眉，心头有些悚然，这是孤注一掷。

明日若这最后一支军队中还无薄言…那就…

老苏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却找不到南宫诺在何处，突然，两个军官黑沉着脸，不等他反抗便把他击晕，拖进一个马车，伴着辘辘的轮声朝着相反的方向园区，奔向渺远的，尚且和平的江南之地。

老苏头安全了。

“小姐，您吩咐的事我们已经完成了。”两位军官站在门口道。

一声清脆的声响，南宫诺搁下眉笔，妆容厚重地盖在她面上，就好像塑上了一层面具一般，她轻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点了点头，提起衣裾走上戏台，背对着台下的疲惫至极的军士，面朝着奔腾不息的漠漠流水，远处是被战火轰平的滚滚黄沙，黎明，太阳还在废墟中挣扎，却只被冷与死寂吞噬的干干净净。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南宫诺唱道。

虞姬尚在，不知项王又何去何从？

台下的士兵哽咽了，突然，有人大吼道：“项王！项王！”

滚滚黄沙中，有一个很苍凉的声音顺着南宫诺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金兵到了，弟兄们，上啊！”为首的将士红着眼道，戏台后，逾千名官兵怒吼着冲过河去，“我大宋万岁！万岁！”

少年的稚气早已褪去，遥遥地，他转过身，半个脸上都缠着染了血的绷带，没有雪亮的宝剑，也没有王冕加身，更没有那一骑绝尘的乌雅马，他只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

但这就够了，南宫诺只觉得有他一人便够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一次没有四面的楚歌，金兵的炮弹击在高悬的木台上，上好檀木堆砌成的台子塌了一半，南宫诺轻轻向后退了一步，刷地从怀中掏出那把鸳鸯剑来。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不好！”似乎是听明白了她在说什么，薄言哑声吼道，转身一剑又挑翻了一个金兵，袍子上沾着泥土和血，他双膝一软，险些跪下，瞪大的双眼里布满的是血丝。

“罢，薄言，你还是…背岔词了呢！”南宫诺低叹一声，莞尔的戏腔又响起，就像将死的黄鹂的嘶哑的鸣叫，几乎快将嗓子震碎：“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与此同时，江的令一岸，上千宋军，终是只剩下了薄言一人，他狂笑道：“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两把剑几乎是同时的刺穿心脏，他们在各自的瞳孔里读见了对方的倒影，如同流星般，他们陨落于滚滚的河流中，霎时便失去了踪影。

项王，乌江自刎；虞姬，壮别霸王。

朝阳终于从废墟中挣扎着升起，金兵在废墟旁收拾尸体，整理遗骸。

他们在废墟下找到了一本小册，是十三年前一个男孩送给一个女孩的《霸王别姬》。

扉页上男孩写了这么一句话：“你愿意唱给我听吗？”

当他们翻到最后一页时，终于找到了女孩的回复，墨迹很新，是在昨天的深夜，女孩写上去的。

女孩说：“我愿意，可你真的准备好去听了吗？”

男孩并没有。

真正的霸王别姬，血就，泪铸成。

莫道戏子无情，怎知戏子也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