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下雪,他独自在老院窑洞烤火,问我何时进城上学,我答后天,他加了把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照亮了松鹤延年的帘布。
拉柴火的架子把路磨得干净,墓碑上写着曾在此种田的人,身后的狗叫声能听出来村子有几人早起,今天格外冷,哆嗦的那种。
每年放学回家,我都要从爷爷奶奶家过。爷爷在抽烟,奶奶在做饭,火坑里的柴火噼里啪啦,我照旧往火里埋几个土豆,然后就开始满山疯跑,直到暮色压到我头顶,我才不得不乖乖被它押着回家。
我们家在山顶,奶奶家在山腰,有着在我们家看不到的风景。20多年过去了,我依旧常常想起,暮色一点点把山下的那条河一点点装进它的口袋,门口老树上的乌鸦叫几声,像是敲响了下课铃。于是爷爷奶奶就歇了工回家,奶奶做着饭,爷爷点燃一支烟,我在这样的夜色里满足地吃着烤土豆,任凭夜色一点点染黑我们的脸,我们的手。
山里的风是凉的,手里的土豆是热的。奶奶是走动着的,爷爷仿佛是静止的。20多年之后爷爷奶奶都已经殁了,而我的记忆还依旧是活的。仿佛20多年的那个烤土豆,还在我的手上冒着热气。
他们做了一辈子的农民,殁了后他们就埋在了这块他们一直耕种的土地上。大多数中国农民,都是这样活着的。他们没有什么故事,那几亩地,就是他们的所有故事了。他们的土地就是那个一,养活了我父亲他们六个。父亲他们各自再生一堆娃,其中一个是我,于是从那块土地,衍生出一系列的故事。
奶奶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她中和了爷爷身上的戾气,使得这个家庭看起来安定祥和。她总是会问我,这个星期又学到了什么,我就给她念我上过的课文。
她完全听不懂,但总是会底气很足地说,我们家军子聪明,你一定会考上大学!那个骄傲的语气,好像是她自己考上了大学一样。她总是说,等你考上大学了,吃上商品粮了,带你奶奶去外边转转,你奶奶自从嫁到山里,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奶奶也想出去看看外边长什么样啊。
自从嫁到这里来,她确实很少出门。农村总是有各种羁绊。每天都要喂猪,要养羊,要喂鸡。她在家里待太久了,有时候会去我们家玩,但是在我们家待上一天,她又会坐立不安,就想着该回家喂鸡了,猪会不会饿得跑出猪栏。于是又颠颠着回家了。她一辈子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离开过这个家。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看了世界,只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带她出去转转,她已经被埋在了家门口的田垄,守着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家。
暮色还是一天天地合拢,乌鸦还是会在门口的老树上叫两声。只不过有些火已经熄了,有些土豆再也烤不熟了。有一些还没有长出来的梦想,也随着火焰熄灭了。在新的田垄上,有新的土豆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