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春季学期，岚山中学初一69班，转来一位插班生，叫沈佳。

沈佳刚从广东回来。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跟着农民工父母去了韶关（广东的一个市），在韶关上了4年学，如今又回到了家乡。

她很瘦，脸色枯黄，头发也稀疏得可怜，穿着不合身的校服，且是在韶关上学时的校服。唯一的亮点是，她那双眼睛十分灵动，看向人的时候，专注又热情。

开学后第一次全校大扫除。

69班负责的是教学楼前的杂草地。

沈佳割草、装垃圾，干起活来热情很高。尤其在清理垃圾的时候，有个男同学一直在默默地配合她，干起来顺风顺水，效率极高。

劳动结束后，班主任特地在全班对沈佳进行了表扬。

中午大家在宿舍吃饭的时候，沈佳还和往常一样，坐在陈香的铺位上。

陈香一进宿舍，就叫了声，哟，劳动标兵！今天怎么这么快？

沈佳开心地说，我今天第一个冲出教室打的饭，还没人排队呢！

陈香是沈佳的老同学，在沈佳去韶关前她们就是同学，并且是好朋友，这次沈佳能插班到69班，就是因为陈香。

乡下中学转学插班没什么讲究，有学生来就让入班。班主任让两人做了同桌。

正吃着，陈香说，沈佳，你干活那么卖力干什么？大家都觉得你傻，刚打饭的时候还都笑你是个劳动标兵呢。

沈佳第一次发现，原来在这儿多干活就会被说傻啊……难怪当时陈香和另外几个女同学一直在阴凉处站着，啥也不干。

可是自己在韶关上学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干活的啊，每个人都有自己负责的区域和任务。

陈香的话，让沈佳第一次感受到怪异。

期中考试，沈佳数学考了148分，全校第一。班主任郑重其是地表扬了沈佳，说沈佳给班级争了光。

下了课，陈香笑着对沈佳说，你以后可要次次考第一哦！

沈佳又一次感受到了怪异。

老师表扬本来挺开心的，她这么一说，似乎自己这次考第一是作弊得来的一样？

记得有一次自己在课堂上抢答，陈香就进行了善意的提醒，告知自己不要随意在课堂上出风头。

面对陈香的笑容，沈佳难以回答。

这天早读课，沈佳在课桌里翻找书本的时候，翻出一个叠着两个心形的信纸。

陈香一眼就看见了。她催促沈佳打开看看。

这是一封求交友的信。一个叫周祖华的男同学写的，他想要和沈佳交个朋友。从信上来看，这个周祖华就是开学大扫除时积极配合沈佳清理垃圾的男同学。

但是沈佳一点印像都没有。她问，周祖华是谁啊？

陈香示意她扭过头看教室最后排的角落。

那个角落里坐着一个高瘦的男同学，旁边堆着清扫工具以及垃圾纸屑。

当沈佳看向那个男同学的时候，那个男同学正好抬头，视线一下就对上了，但在对上的一瞬间，那个男同学又慌乱地移开了。

陈香说，刚那个抬头的男生，就是周祖华。

沈佳噢了一声，她觉得做朋友可以啊，自己在韶关的时候，也有好几个男生朋友啊，大家都玩得特别好。

陈香却打趣说，哟，桃花运来啦！

沈佳问，桃花运是什么？他只是说他想交朋友，没别的。

于是沈佳把信给了陈香。

陈香看完说，这就是情书！都写得这么明显了，还不是情书？

本来沈佳想回信的，照陈香这么一说，她犹豫了。

这天晚上下了晚自习，等沈佳写完题，发现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收拾好正要走，发现周祖华正站在自己课桌旁，她吓了一跳，正准备从他身旁侧身过去。周祖华开口道：沈佳，你的历史练习册可以借给我抄下答案吗？

沈佳说，噢，这个啊，现在不在我这里，在刘志军那。他抄完了你从他那拿就行。

周祖华答应了声就走了。

等沈佳回到宿舍，陈香问她，刚周祖华找你啦？和你说了什么啊？

一听这话，宿舍临床的几个马上也围拢来听。

沈佳如实地回答，说，就问我借历史练习册啊。

陈香说，你可别骗我。我刚在楼上看见他一直跟着你呢？难道不是送你回宿舍？

沈佳说，啊？我怎么不知道，刚明明他先走的啊，怎么还在后头？

陈香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他对你用情很深啊！

沈佳很难体会什么深不深的，就问她，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陈香笑了笑，没有回答。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沈佳去上厕所，看见班里几个女同学围在一块儿，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当她走近的时候，她们马上就闭了嘴。其中的一个，就是坐在她后排的刘丹。

回到教室的时候，刘丹把座桌往前移了很多，只给沈佳留了很窄的空间。

沈佳往后挤了挤。刘丹两手一把拍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沈佳。

沈佳毫不示弱地往回瞪。

成香说，刘丹，你又欺负新同学！小心有人找你麻烦！

刘丹说，切！谁敢欺负她啊！又是老师的红人，又有男朋友保护！

沈佳指着她问：什么男朋友！你给我说清楚！

刘丹重重地砸了下课本，抬起下巴：说就说！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知道！

成香拉了拉沈佳，说，要上课啦！语文老师来了！

沈佳扭过身坐下了。

刘丹也不情愿地坐下了。

沈佳用了好一会才从刚刚的情绪里缓解过来。正当她要好好听课时，坐在后座的刘丹开始用笔头戳她的背。

沈佳把板凳往前移了移。

过了一会，刘丹又开始伸长了腿，从课桌底下探过来，踹沈佳的板凳。

好几次踹得沈佳差点摔到了地上。

忍了好几次，沈佳忍无可忍，噌地一下站起来，板凳应声倒地，把正在写板书的语文老师吓了一跳。

还没等语文老师问，沈佳就快速地把刘丹如何地打扰自己听课描述了一遍。

教室里鸦雀无声。

语文老师说，你坐下。然后问刘丹，是不是这样？

刘丹抿着嘴拧着脑袋不吱声。语文老师让她站到讲台上去。

语文课就这么过去了，沈佳还举手回答了两个问题。

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沈佳发现自己的被子湿了。显然是被泼了水。

她走到刘丹的铺位前，质问她：是不是你泼的水？

刘丹说，我没有。我可不敢动你，你要是又告老师怎么办？

但是她那明晃晃的笑容，却表示：就是我泼的，怎么样？！

沈佳“啪”地关了宿舍门，出了宿舍。

她一出宿舍，就听到里头以刘丹为首的几个人哈哈哈笑起来。

她蹲在宿舍楼下的路灯下，头一次觉得她和这里格格不入。

在路灯下蹲了好一会，看见男生宿舍楼出来一个人，那个人也找了个楼下的路灯蹲着。但是两个路灯相距较远，看不清倒底是谁。

等到了快十点半，保卫科老师才开始来查房。

嘿！那个学生！干什么的？蹲那干嘛？不上去睡觉？查房老师老远就开始叫。

沈佳还没回答，就看到路灯下蹲着的那个男生一溜烟地跑回了宿舍楼。

沈佳说，老师，我的被子被同学泼了水，睡不了了。

查房老师说，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谁泼的知道不？

沈佳如实地说了。

查房老师说，好，明天我反映一下，今天这么晚了，你先回去睡！这天早热了，湿了没关系，你可以不盖被子嘛，你把被子叠了放床头，睡席子上。

沈佳只好回宿舍。

宿舍的同学早已经入睡，唯有陈香听见有人进来问了声：沈佳？你回来了？你没事吧？

沈佳嗯了声，上了床。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心里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

第二天，班主任把沈佳叫到办公室，问她被子干了没有，能不能睡觉。如果睡不了，可以先回家再拿个被子去。接着告诉沈佳，因为不知道是谁干的，所以也没有办法去惩罚谁。最后交待沈佳少和同学起冲突。

沈佳很失望。是谁干的不是一目了然吗？

中午的时候，她回宿舍把被子搭到阳台上晾晒，本来就是五月份了，干得也快。

从此之后，她尽量少和刘丹他们有接触，座桌的事，刘丹只要不太过份，她也尽量忍让。毕竟，她还得在这里把剩下的个把月读完。初二分班就好了。

一天下午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又让自由活动。沈佳回宿舍去拿东西。拿完东西刚要出门，刘丹带了几个女孩子围了过来。

刘丹带头开骂，小婊子，知道自己得罪谁了吗？别以为自己成绩好，就耀武扬威，不把别人当回事！你以为老师都帮着你吗？

沈佳站着没有动，她昂起脖子，把眼瞪得溜圆，但是悄悄地把发抖的手藏到身后。

刘丹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冲她骂：骚货！瞪什么瞪！眼睛这么大，把它抠出来！

说着就伸手要去抠沈佳的眼珠子。

沈佳一口咬住了刘丹伸过来的胳膊，狠狠地咬，往死里咬。

刘丹瞬间就爆炸了，另一手应激地就往沈佳脸上乱抠，嘴里歇斯底里地喊道，姐妹们，往死里打她！

几个女孩子一起围上来，对沈佳拳打脚踢。

但不论怎么打，沈佳都不肯松口，她左手扯住刘丹的头发，右手逮着哪儿就往哪儿使劲挠。

刘丹喊道，按住她的双手！剥了她的衣服！

很快，沈佳的双手就被摁住，身上的衣服也随即被剥掉了。

那不过是一个未发育的小女孩身体。甚至衣服里边连吊带都没有穿。

刘丹一把拧在她的大腿根内侧，鼓红了双眼问：你到底松不松嘴！

沈佳却瞪着双眼，似要滴出血来，任她怎么拧都不松嘴。几个女孩子开始一起掰她的头、抠她的嘴角，她却僵硬地就像是一块焊死的铁。

最后嘴下流出了绯红的鲜血。不知是众人抠她嘴角抠出了血，还是她咬刘丹咬出了血。

终于，下课铃声响了。这节自由活动的体育课终于结束了。

下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女孩子们有点害怕了，原本只是打算恐吓下沈佳，没想到搞得这么严重。

一个女孩子说，不好！下节课是班主任的课！再不走要迟到了！

其余几个一听，都害怕地跑走了。

最后只剩下被剥光的沈佳和胳膊被死死咬住的刘丹。

刘丹也开始害怕。她说，只要你松口，咱们两清了！

沈佳却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死死地咬住。

上课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就在这堂课过去将近20分钟的时候，班主任带了几个人出现在了宿舍。

班主任看到的还是这幅景象：沈佳被剥光了半躺在地上，嘴里死死地咬着刘丹的胳膊，而刘丹则发狠地拧着沈佳的大腿根内侧。

班主任是男老师，他马上退出了宿舍，让一个女生先进去帮沈佳把衣服穿上。

众人围在一起，费了好半天劲，才终于把沈佳和刘丹分开。

刘丹胳膊上那块肉早就只剩一层皮了，而沈佳，眼睛却仍是死死地瞪着刘丹，嘴里、牙上都是血，浑身却一直抖个不停。

下午的课两人都没上了，由班主任直接带去了乡镇卫生院。

后来，这件事在学校流传很广，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沈佳被班主任看光光的画面。

这天，沈佳课间上完厕所回来，发现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沈佳是鸡婆！

沈佳瞬间气得浑身发抖。

鸡婆是女孩子间最难听的词语了，意味着这个人不贞不洁，是个荡妇妓女。

她走到黑板下，用发抖的手在下面补了几个字：谁敢擦掉谁就是鸡婆！

然后她回到了座位，开始准备上课的东西。下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她内心笃定：要么让老师看见，要么让他们自取其辱。

果然，她听到坐在最后排的几个男生开始打嘴架，互相推搡让对方去擦黑板。

最后排的那几个男生自成一派，是69班的黑社会。

沈佳从来没和他们说过话，她也不是班干部，根本就没有任何往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惹到他们几个。

终于，在上课铃声响起第二遍的时候，一个男生冲上去，擦掉了所有字。

铃声响完了第三遍，班主任踏进了教室。

这是一节英语课。班主任让两个同学来模拟一段对话。

沈佳没有举手。尽管她早已经把这段对话读得滚瓜烂熟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只在岚山中学呆了大半学期，她就改掉了自己上课抢答，活泼好动的习性。

现在的她，眼神还是专注，但是变得冷静，有时又心事重重，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倒像是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太太。

又是一节自由活动的体育课。

陈香和两个女孩子坐在操场边用红绳编手链。沈佳看她们编了会儿，不感兴趣，准备回教室写作业。

陈香突然“呀！”了声，说，我的红绳用完啦！但是我现在手里又不能松开……

沈佳说，我帮你去拿。

陈香说，那行，就在我课桌里，在我饭盒的后头。

沈佳回到教室，在陈香的课桌里找半天也没找到。她把饭盒拿出来放到桌上，蹲下身子伸了头往里望。

最终在一叠书后发现了一根红色的线头。她伸手去拿书后的红绳。往外拿的时候，不小心将堆在前排的一个带密码锁的笔记本碰掉了，掉出来一张照片。

这是个粉色的笔记本。陈香很宝贝，平时都上着锁。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她忘了上锁了。

沈佳捡起照片，照片上是陈香小学毕业时和班主任的合照。

那时的班主任，后来跟着也调到了岚山中学，恰好又成了陈香的班主任。

照片背后，在班主任的位置，写了“my lover”两个单词。

沈佳感觉自己发现了世纪大秘密。

班主任确实是年轻帅气，教学能力也强，英语说得完全不像个农村人。班上应该有不少女生都很喜欢他吧？

沈佳翻开笔记本，准备把照片放回去。

翻开的笔记本有一页纸非常显目，只写了几个大字：她怎么不去死！后面跟了两排感叹号。

沈佳匆匆地往后撇了眼，里面写了各种各样的死法。最后一个最搞笑，说的是，我要坐死她！

沈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还能被坐死？

她快速地放好照片，关了笔记本，并放回原位。但是她站起来的时候，碰倒了陈香的板凳。

她把板凳扶起来，然后就看到了板凳上的两个小字：沈佳。

噢，原来这就是坐死她……沈佳惊呆了。世界上竟还有如此神秘的诅咒。

她把红绳拿给到操场边上，对陈香说：陈香，你过来一下。

陈香站起来，跟着沈佳走到一边，问，怎么啦？红绳呢？

沈佳问她，你为什么要坐死我？

陈香反应了好一会，尖叫道：你偷看我的日记！

沈佳说，没有。它自己掉出来一张照片，我给你捡回去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

陈香突然变得又气又急，发怒地问，你都看了照片了还说没有？！

沈佳问，my lover？

陈香就像是被扼住了脖子，脸涨得通红，嘴却抿得发青，她愤怒，但她更害怕沈佳的声音让别人听到。

沈佳又问，你为什么要坐死我？

陈香说，照片这件事你不许说。

沈佳说，我不说。

陈香恨恨地用脚尖碾着操场上的野草，说，我每天都在后悔把你带到69班来！以前刘老师最喜欢我！现在他连看都不看我！从五年级我就跟着他，我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名，凭什么你来了就抢风头！你长得又黑又黄又矮又瘦，算个什么东西！

沈佳没有生气，她甚至觉得很可笑，她认为自己在69班受尽了排挤和孤立，每天都度日如年，陈香竟然还觉得她抢了风头。

陈香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班上那些混混要整你？刘丹和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早就上过床了。周祖华个蠢材，竟然还喜欢你！算你走运，成绩好！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但是周祖华就不好说了……

沈佳惊呆了。原来她身边的世界竟是如此地丰富多彩，这深藏于乡野荒凉的岚山中学竟是如此地狂浪不羁。

陈香的嘴还在一开一合地说着，似乎要把心中的愤怒和不甘一次性倒个干净。

沈佳看着她，耳朵轰轰作响，恍惚中似乎看到了村里张泼妇的样子，嘴脸、表情，完全一模一样。

过了好一会，沈佳问，你讨厌我吗？

陈香笑着反问，你说呢？虽然在笑，但是她的眼睛里却像是住了一条毒蛇，狠狠地缠住沈佳，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将她毙命。

沈佳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变了一种颜色。以前是花香飞蝶，是彩色的。现在竟然阴沉着天，灰黑着脸，像是随时要下雨。

回教室的时候，她真感觉到下雨了。用手一抹，原来是自己的泪。

她的眼泪就这么突然其来了，汹涌而难以抑制。她索性趴在课桌上哭了个够。

外面刮来一阵风，吹得书页不断翻动。

沈佳抬起头来，看到同学们都脱了衣服穿着短袖进教室来了。

夏天，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