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好痛
徐志强生下来就看不见,是个天生的瞎子。小时候在院里我们总欺负他,那时候他脾气倔,要在地上摸石头打我们,可他是瞎子看不见,就把别人家窗户𤭢了。他妈带着他赔礼道歉,他说这都赖我们,打死不认错。后来到年龄,我们上学了,他也到年龄了,去上的“特殊学校”。“特殊学校”是要住校的,我们见不到他,也就没欺负一说了,徐志强在我们院里被欺负的历史便结束了。
后来我们高中毕业要去上大学,徐志强却没学可上了,极少谋面加上儿时有愧,所以我们对他客客气气的。家里想叫他学个手艺,去给人做按摩,他觉得那是个低贱的活,他要当诗人。有时在院里见面闲聊他也给我这么说,我觉不该驳人脸面,但又实在觉得扯淡,不知道他到底这些年跑去学了什么。他听见我极为客气的说那也挺好,就非要给我朗诵他的作品,我是不懂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大概写什么他肚子里有只鸟云云,我愣了愣神说挺好,挺好。他也不说话了,抬着头,像是能看见了望着天一样。
我见林启飞的时候林启飞就说徐志强也给他念叨,还说徐志强逢见我们几个就要念叨。徐志强说我们毕竟是去上大学的人,有文化,能听懂,我们却觉得他以前是瞎,现在却离疯不远了。在后来听说他憋在家里成天到晚写,爹妈嫌他坐家只管吃喝,他听烦了就说什么这个社会迟早会发现他。
你要知道正常人总会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瞎子从来看不见自己,所以不晓得自己脸上是个什么样子。瞎子开心了,就一整天把笑挂在脸上,不开心了就丧一天脸,这样时间长了脸就变得怪怪的,显老相,而且有些口歪眼斜的。我暑假在家见到他,相互寒暄,我问他怎么就要写诗,他说他看不到,写的字都抽象难懂,诗用得字最少,他要不瞎准去写小说了。有时我也和他开玩笑,我说你写的诗是对的,你是有只鸟,不过不在肚子里而是在裤子里,他嘿嘿地干笑,竟也回了个黄段子,叫我有些意外。
我们更意外的是他后来还能找到个女人,那女的挺蠢的,说是因为读了他的诗。但女人蠢也只是一时糊涂,没两天那女的就聪明了,徐志强受了刺激,把稿子撕了许多,我和我爸打电话的时候,我爸说徐志强去学按摩了。再后来我见他,他说过得挺好,其实做按摩挣得也不算少,他还说他笔下没断过,还继续写诗。我总以为徐志强天生可怜,生来看不见,我们说太阳是绿的他就说太阳是绿的,后来我们觉得有些过分,就又说其实是红的,他便改口太阳是红的。不过太阳也不完全是红的,有时候黄一些,有时候刺眼得白花花一片,徐志强说没关系,不管什么颜色那都还是太阳,他能觉察出那是暖的。这叫人听了难受,偶尔院里这些混小子一起喝酒也把他叫上,他推脱有事,我们就说你个瞎子又不是白天要去上班有个毛事,就把他强拽去。
其实他挺爱喝酒的,酒量一般,多喝些就醉呼呼的,乱七八糟说个没完。他说我们其实都不如他,他初中的时候就把他班上的女生摸了个遍。他和女生说咱班都是盲人,看不见,但是以后要进入社会总要对其他人有了解,你看你是女的你要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吧。他就拉着女生的手摸自己,这一摸他就说得公平,他也要知道女人是什么样的。我们哈哈大笑,骂他臭流氓,他听见这句后,洋洋得意立马无踪迹,喝了一口酒,说大家都二十多了,你们在大学肯定风流快活什么都做了,他至今还没搞过那档子事。
“强子,你之前不是有个慕名而来的吗?”
“人家也就一时的,又不像我瞎,连碰都不让。”
后来我们又聊些别的,他有时插话,有时就自己喝酒,红着脸笑。我说过瞎子瞧不见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笑,所以其实徐志强笑起来挺吓人的。
徐志强的老爸老妈挺迷信的,总觉得他天生眼瞎是有原因的,没事就搞点什么偏方,见了各种野广告通通不放过,总觉得都是一线希望。可徐志强却不如此,他说他从来就没看见过,也不知道能看到东西是什么样,自然不觉得什么遗憾、可惜,所以对什么复明一类的东西极为抵触,还时常要纠正别人,说复明是能瞧见的人瞧不见了,后来好了叫复明,这和他没关系。
再后来我毕业回家里住,和他见面就更多些,他还写诗,但是不再会给我们念了。其实徐志强在瞎子里是挺乐观的,愁眉苦脸的时候有,乐呵呵地时候也挺多,他还总说他看不见我们看见的,但我们也听不到他听到的。他说他能听见草木低语,能听见风里头谁给谁带了话,他还说他能明白动物到底在叫些什么,他听到的一切都在他的诗里,他是现实主义诗人,他痛恨什么朦胧、浪漫的,那些都是假的,是那些人被眼睛骗了,不骗人的是耳朵,一切都真真的。每当他说这些的时候就有些疯,我只好听着,他自己也知道些什么似的,每次都说不长便换了话题。
我在创业企业工作,这一点都不好,因为这等同说明一个人九十点钟回家是常态。一般我回家就能见到徐志强也下班不久,不是在院里闲坐着听手机就是在屋里写诗。我匆匆洗了手吃饭,我妈告诉我徐志强让人打了,说是给一个女的按摩毛手毛脚的,人家老公不乐意了,他又是个犟脾气,就叫人揍了。我扒了两口饭赶忙去他家看看他,其实没多严重,鼻子上挨了一下,之后立马就叫人拦住了。但那天晚上他始终没说话,他的房间又不让人点灯,暗暗的,也看不清表情。
第二天他又有说有笑的了,继续上班,当然鼻子是肿的,再也就没人提这事。不过我从上海出差一个月回来就听说他不干了,又干坐在家闷头写诗,我去找他,他乐呵呵的,跟我说他最近耳朵越来越灵了,我便说你是不是五里内的夜半叫床全都悉数入耳,且能辩得叫的含蓄的是哪家,叫得骚浪的是哪家。他笑了笑说不是,他说他能听见太阳了,太阳说他要能看到了。我嘲笑他这是要疯,劝他不行去精神科看看,吃点药。他说他要是疯了才什么都听不到,他现在什么都听得到,他还说他不是瞎子,只是生下来就没睁眼,现在他快睁眼了。我祝福他早日睁眼,睁眼了就能看到给你说瞎话的太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也能去找叫得最骚的女人,看她愿不愿意和你搞,你还是个童男,这值钱。
后来徐志强的诗有些还真发表了,登在杂志上,我们都挺高兴,院里的都买了那几本杂志,翻了翻发觉不知所云就放一边了,但还是很高兴。我们请他喝酒,喝多了,这次他又给我们朗诵他写的东西了,像最开始时候一样,我们也还是听不懂,但没人打断他,喝着酒看他得意的样子。那晚上钱小柯就说我们小时候骂他小阿炳,还学二胡的动静,他就抄起石头打过来,结果砸了钱小柯家玻璃。徐志强听了也乐了,说他有首诗就写的这段,于是摇摇晃晃地站到椅子上,陈涛扶着他,他就大声朗诵,邻桌的看傻了,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人成年之后还是聚少离多,毕竟院里的除了我和徐志强都不常在家。我有时也寻摸着跳跳槽,涨些工资,是不是也买个房,毕竟和爸妈在一起住着总像是什么都被看管着。徐志强是没办法,自己生活有点费劲,爸妈见他还真有“出版物”了也就叫他家里坐着不出门找活干也没说什么,但我是知道的,偶尔杂志上发点东西,稿费实在是少得可怜,几乎不值一提。再后来我就真动了念,觉得这个工作太辛苦便辞掉了,在家闲几天再找份轻松的。
这天我吃着午饭,就听院里头有动静,是徐志强在叫唤。我放下碗出门一看,徐志强在院中间傻站着,乐呵呵地叫“我要睁眼了!我要睁眼了!”我刚想骂他抽什么风,只见他周身发亮,像极了我们拿不准的太阳的颜色,悄默声的,他就成了一只鸟,不小不大,红色并不漂亮,一声鸣,便腾空而起。
我忽然记起他的诗,他说他肚子里有只鸟,我也看到他化作的鸟,眼睛是睁开的。
2016.10.12 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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