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笔下,辰河、沅水流域的人物风情,一一来到我们眼前。谁能不为湘西的草木虫鱼所吸引?谁能不为那里的贩夫走卒、舟子妓女的行径所感动?孰能不随萧萧、翠翠、夭夭这些小女子的悲欢命运而浩叹?湘西不再只是沈个人的故乡,它也渐渐幻化为万千读者心向往之的文学‘故乡’”。这故乡由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和故事组成,《柏子》就是其中之一。
小说的开头极短,“把船停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13个字来的很快,很疾,很突然,没有铺垫,这十几个字就像一只强盗的手,撕开了时空,把你的身体抓到了评书人的身边,让你老老实实、安分地听评书,这评书人自然是沈从文;把你的思绪带到了湘西,准确的说是辰州。身体和思绪都老实了,这样才能沉浸在故事之中。
故事就是辰州河上一名叫柏子的水手趁船靠岸的时候,去河街找一个相好的女妓进行鱼水之欢,然后船开了,柏子也继续河上的漂泊之路。
一.柏子的河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讲述最初人们对疯人的处置方法是把他们流放到河上“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上活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给脱离尘世、不可捉摸的命运……他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只有在两个地方都不属于他的世界之间的不毛之地,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而在苏童的小说《河岸》当中,河也扮演了同样的角色,“‘河’象征着在河上生活的人被驱逐的人生,而河上的生活就是漂泊在河上的被驱逐者的生活。”
作为水手的柏子同样是一个生活在河上,挣扎在河上的角色,但他不同与疯人、库文轩的是,后者是一种被动的,被驱逐者,柏子是主动的;后者是被社会、文明所排斥,柏子是迫于现实,受困于经济。但其实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河上的人,同样是漂泊不定的,河流同样是他们无法逃脱的宿命。
作为一个水手,柏子同其他人一样,吃着牛肉酸菜,调戏妇女,调戏同伙,有着用不完的精力,“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不知疲倦。”然而“河上的人随着河水终日漂泊,一天中大部分时光无所事事,只好天天盯着河水发呆,好打发这无聊的时光。”(《河岸》)河上的生活是无聊的,当一个年轻力壮的身体被拘束在河上的时候,他们能做的只有赌钱,消磨时光。作为水手,他们并没有什么打算,没什么长远的设想,“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他们只渴望上岸,渴望“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
二.柏子的岸
“河”是流动的,“岸”是固定的,岸上的生活曾是优越的,是安稳而美好的,是他们极力想到追回的。(《河岸》)
柏子的岸就是那个妇人的家,说直白点,是一个相好的妓女。岸对于柏子来说,是慰藉,是释放,但绝不仅仅是一个发泄情欲的地点,更是漂流生活的一丝念想,是弥足珍贵、不能放弃的希望。
岸上的妇女就像柏子航行中的一个指南针,是柏子心中永远的朝向,他不会迷失,是柏子颠簸生活中的唯一一丝安稳,“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
三.岸上的光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在那里谈天取乐。”“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在。”
岸上闪着的光是相好等候的信号,是照亮的灯泡,“将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也是两人面对生活所迸发出来的真实之光,希望之光。
两人见面极其直接、野蛮,丝毫不加掩盖的纯粹的欲望。
“门开了,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臂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这种直率的亲昵,直白的词汇是一种本能情欲的累积和爆发,它能唤醒人最深处的欲望,记得在看李佩甫的《平原客》时,李德林找的农村老婆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x我吧”一个五六十的中年人在这种野性、不加遮拦的呼唤之下又蓬勃了起来。这种不加遮拦的形容是对彼此最好的回应,正如沈从文所说:“那杂种,真是……这种辱骂并且常常是一种亲切的表示,言语之间有了这类语助词,大家谈论就仿佛亲爱了许多……如果见面只是规规矩矩寒暄,大家倒以为是从京里学来的派头,有点‘不堪承教了。”
同样也是一种温馨的幸福。一个是长期漂泊的单身水手,“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另一个是沦落风尘的妓女“‘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掐手指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两人不仅仅是你来我往的金钱关系,两人是彼此精神上的寄托与慰藉。
两人不是爱情却更胜爱情的关系,是现如今极其缺少的,这也是沈从文所创作的湘西世界的意义所在,“乌托邦的意义只有在与时俱移、不断延挪后退得条件下,才得持续。”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疏离,“戒律清规”越来越多,现实越来越堕落,那“岸上的光”会不断地闪耀,越闪越大,湘西世界也成了越来越多人的精神故乡。
四.我的“河”与“岸”
于我而言,《柏子》最让我动容的不是两人的温情,是一种甘于平凡的放松。
小的时候,其实也不算小,仔细想想,应是初中,听过一句话,“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当时的我极其害怕死亡,当然现在也怕。所以第三次的死亡让我看到了永生的希望。
我就想以后要做一个全世界都晓得我名字的人,这样一方面满足我的虚荣心,另一方面就长生不老了。到了高中呢,全世界就缩小成了中国,在大点呢,中国又缩成了我赖以生存的小县城,县城甚至都有点大了,因为我以后的“名声”可能还没一个鞭炮响。这个过程呢,就是承认的过程,就是“嘴软”的过程,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没什么天赋,甚至近来发现自己记忆力也不好了,可能一般都比如。
这个从全世界到中国再到县城的过程是成长的过程,也是面对现实的过程,用王小波的话说,是个“挨捶”的过程,然而我是个嘴硬的人,说好听点,是浪漫主义,是乐观主义,我不承认,我假装看不见,我还对自己抱有希望,还用王小波的话说,就是“我相信我会永远生猛下去”。
但是当现实与想象之间的落差越来越大,这个嘴硬的过程会变得越来越艰难,所以当我看到柏子的生活,我羡慕极了,有一个好相好,坦率、纯粹、野蛮的欲望,(且不谈妓女的身份)柏子及时行乐,你说他没有追求,没有远谋,但他活的很开心,很知足,甚至他没有意识到在“河”上漂泊是个不好的事情,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他接受了,没有像《丈夫》中的丈夫一样愤怒,柏子身上平凡而温馨的光让我心神以往。(牛一样的身子也向往)
我跟柏子一样,在“河”上漂着,但没有上“岸”的能力,但我想上“岸”,不想继续漂下去,想把我的“相好”赎出来,我知道这个过程很长,重要的是要知道过程很长。漂着吧,也许有一天柏子不在船上赌钱了,要存钱了,也许有一天“柏子”真的把“相好”赎出来了。
这一年我快22了,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