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山上桃花庵，桃花庵的后林中，正是桃红漫天。
“桃花真美啊！”
“很喜欢桃花？”
“喜欢啊，桃花可做桃花饼，桃子多汁香甜，桃仁可以任由我雕刻，就连桃枝，都有山下人家讨去辟邪，这样好的花，为何不喜？你不喜欢吗？”
“原来不喜，现在喜欢了。”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
“咯~咯，你可真会说话！”
桃林中的秋千架上，漫天的粉红中，身穿灰色布衣的少女置身其中，竟没有多少违和的感觉，少女清灵的笑声撞进秋千架旁少年的心上。
一身白衣，星眉剑目的少年，失了神，也失了心。
“莲悟――，莲悟――”有人声由远及近，往桃林走来。少年一个闪身准备离开，又低声跟少女说：“莫要告诉外人我来过，你等着，我会尽快接你出去。”
少女不解地看着他，少年看着她纯净的双眸，垂下眼掩住眸中的情绪。
“我叫修谨，你可以叫我谨哥哥。还有……，你叫清莲，不叫莲悟。”少年转身的瞬间，看着少女又低语一句：“我还是最喜欢莲花。”
“莲悟，你又不好好做功课。”说话间，走过来一位女尼，约莫有三十多岁。她看着从秋千架上刚下来的少女，拍打一下她身上的花瓣，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刚才有人来吗？”
“嗯……，没有啊。”
“我怎么听着好像你在跟人说话？”
“师父一定听错了，我自己跟自己说话呢。”
少女眨着灵动的眸子，狡黠地冲师父笑。
师父抚一下她的头：“以后莫要如此贪玩。”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的语气。
二
清莲被师父静虚带上山时，尚不足四岁。粉妆玉琢的女娃，不谙世事地瞪着灵动的双眼四处看风景，她向来不认生，见谁都喜欢咧着小嘴笑。
桃花庵住持静空师太第一次见到清莲时，清莲用纯净的眸子看着她，甚至还伸手碰了碰她的帽子，然后就咯咯地笑起来。
师太也笑了，捏了捏她的小手，对静虚师父说：“这孩子聪明，你也别让她叫静悟了，就叫莲悟吧，保留她名字里的莲字，说不得以后会有机缘下山的。”
清莲从此改名莲悟，成了桃花庵里的一名小尼。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清莲已经在桃花庵住了六年，她十岁了。
然后，那个叫修谨的少年闯入了她的生活。
自从那次桃林分别，修谨隔几个月就会偷偷去看清莲一次。时日渐多，年岁渐长，少女便有了心事。
清莲自小在桃花庵长大，心性简单。师父静虚将她当作女儿养大，少女的心事自然瞒不过师父。并没有费多少周折，师父就知道了修谨的存在。
静虚师父将事情告诉静空师太，师太沉默良久，说：“告诉她吧。”
清莲十三岁了，有些事该让她知道了。
第二天，静虚在桃林找到了清莲，清莲正用桃核雕刻一个小猴子，那猴子已初具神韵，看起来栩栩如生。
“莲悟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对啊，马上就比师父好了。”清莲嘻嘻笑着打趣。
“莲悟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小时候？记得啊，小时候师父还打过我手心呢，嘿嘿！”
“你这孩子，我对你的好你不记得，就打你那一次你倒记得了。”
“莲悟，你没有想过你爹娘吗？”静虚压低了声音问。
清莲手上的小刀顿了顿，敛了目说：“不想，他们不要我了。”
静虚坐到少女的身边，揽了她的肩，跟她说：“他们没有不要你，是他们救了你。”
三
清莲出生在官宦之家，父亲吴成林是桃花山下凌丰县的县令。她上有三个兄长，所以她从出生便被千娇百宠。因她出生时，院中池塘里莲花正盛，于是得名清莲。
凌丰县相邻便是凌青县，县令姓李，跟清莲父亲同年，私交甚笃，于是常有来往。李县令家有一公子，名唤修谨，长清莲三岁，自清莲婴儿时便喜欢逗她玩耍。
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清莲会顺风顺水地长大，然后结婚生子，或许就嫁了修谨也未可知。
但是朝中太子跟三皇子的争斗愈演愈烈，清莲之父拥护太子，认为太子储君乃国之根本。但是李县令中意三皇子，因为三皇子之母便是李县令的表姐。
政见不同，各为其主，两个县令便断了来往。
清莲三岁那年，凌丰县忽发大水，死伤惨重，太子赈灾不力，被夺了太子之位，三皇子取而代之。清莲之父作为一县之主，同罪并罚，被判斩立决，罪及妻儿。
吴县令自知保不住三个儿子，于是求了李县令，但求留得清莲一命，毕竟她尚且年幼，又是女娃。
于是清莲被送上桃花庵，静空住持素知凌丰县令吴成林为官清正，与县令夫人也私交甚好，又感清莲身世凄苦，这许多年待清莲甚是宽厚。
四
自从那天之后，清莲在房中几天未曾出门。静虚跟静空师太正在着急，她却自己走了出来。
她跪下，端端正正给师父和师太磕了几个头，然后说：“师父，师太，我想下山。当年的事有诸多蹊跷，我想去寻访一下真相，如果真有隐情，也好给我爹娘兄长一个公道。”
“你一个女儿家，哪有那么容易，退一步讲，即便寻访到真相，你又如何给他们正名？”
“总要去试试，要不然我枉为人女，况且如今的皇帝，可不是三皇子。”
是了，最后坐上皇位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三皇子，而是从不显山露水的五皇子。
清莲在庵中很是读了些书，静虚师太不仅教了她雕刻还教了她琴艺。清莲下山后，去了百花楼，自愿做一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妓。毕竟，若论打听情况，没有哪个地方比青楼更加方便。
清莲凭自己的一身技艺和过人的容貌，没用多久，百花楼莲花姑娘便名声在外。数月后，修谨终于得知清莲举动。
五
修谨去了几次百花楼，清莲都不见他，终于有一天，他硬是闯入了清莲的房间。
修谨看着清莲，满脸的不解和气愤让他再没有了翩翩公子的样子。他生气质问清莲：“为何要自甘堕落？我说过我会去接你，我快要找到机会了你却来到此处，你想要如何？”
清莲平静地看着他，起伏的胸口却显示其实此时她并不平静。
“我要如何？我若不自甘堕落，怎能结识大人？若不是结识大人，我怎知当初救我者却是害我家人者？”
“你――，你什么意思？”修谨咋闻这话，脸上的生气瞬间转变成了错愕。
“什么意思？是了，你自然并不知晓，你的好父亲自然不会让你知道这腌臜之事。”清莲的语气里已经满是讥讽之意。
“你，你说明白，什么腌臜之事？”修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不可置信，心下竟然希望，清莲可以给他一个不一样的解释。
“当初若不是你父亲助三皇子做了手脚，太子的赈灾粮怎会出现纰漏？若是赈灾粮没有纰漏，又怎会有那么多人死去？若没有那么多人死去，太子怎会失势？我的家人又怎会死？我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你说，我该谢你父留我一命还是该恨他害我全家？都是黎民百姓啊，都是人命啊，你们怎么忍心！”
修谨呆立在原地，不敢相信。如果这就是真相，为什么当初会留下清莲？为什么自己去看清莲父亲从不阻拦？如果这不是真相，父亲为何抵死不让自己娶清莲回家？
“不，这不是真的！你从哪听来的？一定是他们挑拨离间，清莲，你等我，你等我找到真正的真相！”修谨忽然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地上前去抓清莲的肩膀。
清莲避开他，看着面前曾经让自己心动的少年，有泪水充盈眼眶。
“你莫要再上前，这就是真相，证据确凿。证据早已呈到大理寺，待皇上圣裁。你如今回家，说不定官兵已经到了你家。我跟大人说过，你并不知情，可想法饶你一命。若你真能活命，也算还了你们当初留我一命。若不能……”
清莲顿了顿，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子，是她平时雕刻的刀子。她狠心往自己左臂上一划，“若不能，这一刀也能稍还你们的恩情。”
修谨愣愣地看着，看着清莲决绝的脸，看着清莲流血的左臂。那血似乎刺痛了他，那血似乎麻木了他，他转过身，行尸走肉般地离去。
六
几天后，皇上下诏，凌青县令李孝廉因草菅人命被问斩，独子李修谨，念其当年年幼不谙世事未参与其中，饶其不死，发配岭南，以示皇恩浩荡。三皇子被圈禁，永世不得出。原凌丰县令吴成林，追封三品，于桃花山安葬。
又几天后，百花楼莲花姑娘失足落水，救治不及，香消玉殒。
桃花山中一处山坡前，立了几座新坟。一身素衣的女子，跪地泣拜，山中鸟雀同哀。
桃花山上桃花庵，世间从此没了清莲。庵中少了一个叫做莲悟的小尼，却多了一个静悟师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