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瓦粉墙,深巷曲异,枕河人家,柔橹一声,扁舟咿呀。”一顶乌毡帽、一枝橹,吱吱呀呀地摇着乌篷船过大桥小桥,远处淡淡的青山似乎迎面向你走来,近处堤岸的风景渐渐向身后逝去,江南的韵味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亘古时空之中。
这是先生笔下的这座城市,也是我刻画在我脑海里,最为深刻的印记。
它就这样静寂地一人躲在江南山水的隐秘处,像一名隐士。但很多人都会慕名前来寻找它,有的看字,有的赏文,有的品酒,有的观景,而有的仅仅只是看热闹。尽管它已在一个角落,连寻找它都需耗费极大的精力,可是,人却是络绎不绝。来了之后,一言不发地离开。然后游者依旧是游者,它依然是它,寂静的台门,老旧的砖墙,还有淡淡的酒香。
这座城市,名叫绍兴。
站在尘黯的咸亨酒店前,看着游客租了一套破长衫,作孔乙己拄竹杖的样子四下阔望……只是那臃肿的样子,颇像八戒在张望。于是,这本古意的画面,多了几分滑稽,少了沧桑。
于是我想到了酒。
儿时看电视剧,总会看见大侠们豪气的来一句:小二,给我来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切两斤牛肉。然后,就看见一坛坛的酒水倒入碗中,清冽透明。后来,我知道了原来古代是买不到牛肉的,后来我还知道了,女儿红不是透明的。
绍兴黄酒,三个大钱一碗,这是孔乙己的钟爱。绍兴酿酒,是一种风俗。以前绍兴人家,孩子出生时家里就要酿几坛好酒埋在地下,生男就叫状元红,生女就叫女儿红。当然,状元并不是人人能中,叫状元红(女儿红),不过图个吉利的好兆头罢了。等到孩子长大成人,这酒,就成了待客的佳酿。我不爱酒,但我喜欢状元红(女儿红)这两个名字,让人遐思。我不喝黄酒,但我喜欢品味这酒中,那蕴藏了几十年的厚重……
酒喝多了,人就会变得激扬而豪迈,于是就有了曲水流觞之后羲之先生的《兰亭序》,写尽千年风韵;酒喝多了,也会变得颓废落魄,于是一壶浊酒,青藤先生书就半句葡萄诗;酒喝多了,也会变得怯懦,红酥手,黄藤酒,山盟海誓都喂了狗。
好吧,我想说说唐婉和陆游。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我想,用这句诗来形容唐婉和陆游并不算过分。或许,陆游是一个好官员,或许,他是一个好诗人,但显然他不是一个好爱人。他不敢向他的母亲去争取,也不敢为爱去奔走。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甘之若饴的再娶一个,哦,还有在沈园假惺惺的写上只言半句。
青砖白瓦是谁葬了花魂
深巷一瞥从此为君沉沦
期盼你骑马披花迎我入门
掀起红色流苏轻轻的吻
西楼黄花是谁让我痴嗔
并肩堂上相守暮暮晨晨
只愿陪你红袖墨香满书痕
念不尽一卷长衫伴夜沉
繁花抖落一往情深
原来春波惊鸿俱是骗人
如我当初送你入京城
你说桃花落后是枯藤
对月长叹岁月太沉
原来与子偕臧不过痴等
回首深巷素伞掩孤魂
缘来一生相思错付人
陆游,终究不值得唐婉的痴等。而沈园,也只不过是酒醒梦断后的瘦尽花灯。如今的沈园,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沈园,徒剩远处的陶笛声和微风过后哗哗作响的许愿牌。而曾经那个可怜的人儿,也不知还有几人能记起,也只留下几句唏嘘,在风中跌落。故事再美,终究是别人的故事,而我们,只能静静于园中伫立。看新发的墙柳,看破落的石碑,还有那苍古的年轮和漫天飞絮。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
这是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词句,这里的描述,便是绍兴。这个小城,用它的温柔与细腻,赋予了先生这个铁血斗士,最为温情的童年。
而今,这条街依旧在。如果你去,依然可以坐着乌篷船,晃晃悠悠的划到三味书屋。但如今的三味书屋,已经没有了仰头拗脖的先生了,也没有了朗朗的书声,更遑论何首乌覆盆子了。只有那刻有“早”字的课桌,还有几副孤零零的字画,挂在墙上,供人观赏。而曾经先生嬉戏的地方,如今也换成了一个个专卖店,卖书的,卖镇尺的,卖纪念品。一个个打着文化的旗帜,却做着充满铜臭的事情。只是铜臭又岂会管你文化与历史,不知若先生泉下有知,会是一种怎样的痛心疾首……
我走过很多老街,而很多的时候,所谓的老街,已经不再是老街了,而是成了名符其实的商业街了。绍兴城也有老街,叫仓前直街。直街笔直,但不是很长,直街的两旁是民居,古朴的大门和已经有些脏了的灯笼。目光随着青石板街道的延伸,落在远处矮小而略显破旧的房屋上,薄薄的暮色涂抹在粗糙的木板门上,错落的明暗,仿佛就像一幅泼墨村居图,宁静而邃远。
拐个弯,人群愈发的稀散,深巷渐深,却愈发显得清冷。墙边的爬山虎,勾连着屋檐,将整个墙面挤占的严丝密缝。一旁的大树,被嬉闹的孩童蹭得溜光溜光,阳光落在树叶上,闪烁着哑哑的光。行走在深巷,仿佛自己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慷慨激昂古代诗人或者侠客,我的广袖猎猎迎风,我的长剑闪闪发光。
回眸望去,静沐在夕阳里的时光,被微风剪落。
只余下青砖碧瓦还在,翘檐飞阁还在,乌篷船还在,桥还在,故事还在,我,还在……
(注1:青藤先生,徐渭,明才子,盛名,郑板桥曾自谦“青藤门下走狗”)
(注2:红酥手,黄藤酒,出自《钗头凤》,其中陆游和唐婉各有一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