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逃逸
有人说,岁月如何,这句话怎么理解?朱牧认为,所谓岁月如歌,就是在某个具体的时间,某种具体的心情,偶然听到一段旋律,并且是扎心的旋律,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当这段旋律再次响起,你就会感应到当初相应的心情。
比如,当年在小村里一家录音机经常播放听一首歌: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直到今天,朱牧都不太明白这首歌指的具体意向,但就是觉得扎心,小小年纪,一哼哼这首歌就感觉心里酸酸的。再后来某一天,老朱在家看电视剧《渴望》,这首歌又唱起的时候,朱牧突然有些奔溃,感觉生活突然有很多缺憾,也有很多遗失的美好,偶然间也会想起了点点妹妹,想起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点点妹妹刚走不久,姐姐去邻镇上中学,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中学生。这下家里一下减少两个人口,突然冷清许多。再也没有以前那种热火朝天的景象,吃饭一大桌人,你争我抢,像经历一场战争;上地里干活也是一大群人,好不热闹。而眼下,大哥不停的上学,放学,割草;二哥不停上学,放学,打猪草,朱牧不停地上学,放学,放牛!偶尔有些犯错后挨打,挨骂的插曲,那都不必去大书特书,因为三个男孩,今天你不挨他挨,明天他不挨你挨,这都是常态,还好三兄弟轮流歇班,这可累坏了老朱两口,天天“值班”,节假日不休。
那年,国家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方针如火如荼,那是村里考上中学人数最多的一年。夏天刚过完,大哥和村里七八个伙伴也一起去邻镇上中学了。家里只剩下四口人,每天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好不冷清。只有周末的时候,姐姐和大哥一起回来,家里才显得那么有人气。
每次哥哥和姐姐回来,朱牧发现有些改变,姐姐不再是之前村里的土妞,越来越像个大姑娘,好看。大哥脖子上渐渐突出的喉结,证明他很快要变成男人,另外老朱规定的寸头不复存在,渐渐有点当时“郭富城头”的意思。每次回来以后,天基本上都黑了,正好老朱两口也收工回家,都会坐在院子里问问他们的情况,或者听他们说学校的新鲜事。
朱妈妈又开始唠叨:“不容易啊,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多看书,学习和种地一样,不勤奋,不施肥,结果就是不产粮”。
老朱问的就不一样,比如班主任叫啥,得到回答后,他会说他是那个村的,他爸爸是那个谁,以前我们认识。
聊一会儿以后,姐姐和大哥单独说起来。那些话题,小朱牧闻所未闻,比如集体宿舍,多么有趣,还有很多不同地方的同学(其实就是不同村寨);排队打饭,多么有趣,吃个饭还排队;比如放学后拿着书去山上,不用担心牛跑了,不用担心要割草,那多惬意;还有一点,出去后留起“郭富城头”老朱也不再过问;最关键是,每次看到大哥他们星期天,换上干净的衣服,一行人走出村去,爽朗地笑着,特别帅气,有多帅?就像《唐伯虎点秋香》里江南四大才子走模特步一样帅。
朱牧暗下决心,时间快点走,很快我也要出门了。这有几个理由,一,想见世面,那个镇子,那是多大的“城市”啊!二,烦透了每天放牛,放牛,放牛。三,出去闯一闯,体验和哥哥姐姐们一样精彩的生活。
那年,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通电了。在村里所有人的概念里,电的作用就是点灯照明,用邻居老头的话说:“电这玩意儿真他妈亮堂”,朱牧晚上睡觉都不舍关灯,生怕关掉以后就灭了,还有他在想,如果早一点出去上学,电这玩意我早就见识了。
渐渐的,有人买了录音机,少数几家装了电视,安装电视的都是土豪,在房顶架上天线,左右就那一个台,有时还不清晰。记得第一台黑白电视安装进来的时候,他家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让人想起露天电影的场景。即使就一个台,播放广告的时候,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什么。突然画面不清晰了,用主人家的专业术语说:雪花太大。赶紧安排人爬上房顶动动天线。下面的人指挥——动,动一下,再动,好……好……又不行了,就是刚刚那个位置,动……
渐渐的,有人买了电动磨面机,买不起的,也不在石磨上可劲地磨了,玉米两块磨100斤,稻子3块磨100斤。商业化逐渐形成,生活方式也在改变。人们不再怀念煤油灯,即使停电了,也会像城里人一样点上一根蜡烛,多么洋气。可是好景不长,直到国家农网改造工程之前,停电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一停三两天。这可给村里追剧一族带来了极大困扰,包括朱牧,初中暑假回家,第一时间看有没有电,如果有,暗爽一番,如果没有,那种失落,嘴里还骂骂咧咧:供电局死人了,《新白娘子传奇》这集有没得看了。
村里的信息逐渐灵通起来,1997年,人们议论纷纷,香港要回归了,会不会打仗。当然,那时大家都不会用“回归”一词。简单而粗暴:中国要收复香港。几个老头在房拐角讨论开来。
——“这回收复香港,能不能打起来”
“打也不怕,香港离我们近”
“关键是美国,美国和英国关系不错”
“你放心吧,美国一动,中国立马就动”
……
7月1号,村里的人都聚到有电视机的人家,朱牧也摩拳擦掌,他也想知道会不会打起来。吃过晚饭,由于手电筒老朱要用,看不见路,出不了门,心直痒痒,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很晚了,老朱回来,一看这场景,就问:“想去看电视?”
朱牧回答:“嗯”
“晚了,睡觉吧”
朱牧极不情愿,但还是“嗯”了一声。
老朱进屋了,朱牧心里难受,听到有电视的人家传出人们的嘈杂,心里更像火烧一样,站在围墙哪里,直勾勾盯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电视天线。过了很久,老朱出来,看到朱牧还在那里发呆,问道:“还是想去看”。
朱牧回答:“想”。
老朱说:“好吧!我送你过去”说罢打着手电送朱牧去看电视。
一到地方,朱牧快速看了一圈所有邻居,大家都很轻松,再看电视,那个叫彭定康的总督后面跟了一群人,其中几个女的哭哭啼啼,解说说那是彭定康的女儿。画面一转,出现全国各地庆祝画面,黑白电视机上打出:香港回归了。原来一片祥和,没打起来。如今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打起来电视不可能有直播。
看完香港回归,不久,朱牧拿到乡里中学录取通知书,他也要离开小村了。拿到通知书那一天,他兴奋不已,终于可以离开父母的管束,终于不再每天放牛,终于可以留起“郭富城头”,终于,终于可以跟哥哥姐姐们一样,离开这个小山村,去见大世面。
朱牧,带着一种逃逸的心情要离开村子。那时,他是激动的,可今天看来,那是一条不归路,那时成长烦恼的开端。香港回归,还举行了主权移交仪式,朱牧在没有任何仪式的情况下,却和小山村距离越来越远,以至于变成永远找不到童年。
吃饭,可快可慢,干活,也可快可慢, 成长,没办法控制,你在哪里睡一觉到天亮,说明你即将少活一天,岁月就是那么任性到让人防不胜防。不过,一切终将会成为过去,朱牧的童年也逃不了,就像村里的石磨,煤油灯一样,永远成为历史。最操蛋的是,回头的时候,加点煤油,那灯还能点燃,石磨同样可以触摸,而童年,看不见摸不着,在记忆深处时时刻刻发飙。同样,这个家在不经意间就再也不是当初的模样,几个孩子像一群小鸟,一只一只飞走,留下一个空巢,曾经的曾经,也成为历史。
在今天的朱牧看来,如果选一首歌去描述,光一首罗大佑的《童年》一定不能完全代表,应该还有一首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