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书店

十年前,她二十六岁,本该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她,却遭遇了事业冰谷期。

受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影响,她所在的公司在挣扎了半个月后宣告破产,她、失业了。

她一时间陷于失业的迷茫中,不知所措,正当她好不容易打起精神,规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各种不幸接踵而至。

她租了一年的房子,突然被邻居投诉卫生间渗水,泡坏了他们家一整面墙,要求赔偿。

她和邻居商量了许久,最后把自己才发的工资都给了他们才算收场。

半夜躺在出租屋的木板床上,看着干瘪的连空气都嫌弃的钱包,和银行扣款后余额为0的信息提醒。

她忍不住大声的哭嚎起来 。

“干什么!大半夜的嚎什么!让不让人睡了!”

是楼上邻居,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妇女。

她被吓的打了个嗝,然后哭得更大声了。

“别……你更大声……吵着……别人”

“我怎么了?!大白天不哭?非得可着晚上哭,有没有点公德心?啊?”

“谁……伤心事……回去了……回去……”

楼上中年妇女的丈夫劝说着,中年妇女气哼哼的关了窗,动静大的像是要引发一场地震。

她泪眼朦胧看了一眼时间,确实很晚了,于是压低了哭声,抽抽噎噎的直掉眼泪。

哭累了,她才睡过去。

第二日她找了工资日结的兼职——发传单,日子还是要继续,手里总要有些余钱的。

她站在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红肿的眼中又充满了期待。

‘会好的’她笑着安慰自己。

只是在傍晚与父母打电话时,父母日常询问自己最近好不好的时候,泪唰的一下就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她却语气平常的笑着说挺好的,已经在找新工作了,让他们放心。

挂了电话后,她捂着脸泣不成声,口中一直念着“挺好的。”

许是语言真的拥有神奇的力量,似乎真的好起来了,她投出的简历有了回应,面试就在一周后。

于是那以后的一周里,她一面做兼职一面为新工作的面试做着准备。

然而就在她去面试的前一天,发传单过街道的时候,腿忽然一痛,整个人跪倒在了大街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传单散了一地,没人来扶她,过往车辆都避开了她,只有几个路人一瞥而过的目光曾投向过她。

她忍着剧痛勉强站起来 ,把散落在地的传单一一捡起,一步步挪到路边,冷汗从额头滴落,她一个没撑住坐到了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惨白着一张脸坐在路边,等腿上的剧痛缓解后,继续发传单。

当天夜里,她用热水泡了许久的腿,还给腿做了好久的按摩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参加面试的时候,面试官对她很满意,告诉她办理好入职手续后就可以上班。

她高兴坏了,许是乐极生悲,她又像前一日一样毫无预兆的,因腿部剧痛跌倒在地。

“怎么了?你还好吗?”

面试官十分焦急的把她扶起来问。

“我……我腿痛……站不起来。”

她说话都有些吃力了。

面试官转头跟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走,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她被面试官带着走,冷汗打湿了她精心打理的头发和白色衬衫。

面试官陪着她等到检查结果出来后就离开了。

她一个人坐在医院等候区冰冷的铁椅子上,手中攥着检查结果,一双眼又红又肿,妆都花了,明显哭过。

诊断书上确诊结果那里写着:突发性骨癌,晚期。

一通检查下来,她赚了一周的钱,又所剩寥寥无几了。

她算了算,剩下的钱,还够她买一张回家的车票。

于是她等腿不那么疼以后,回到出租屋,收拾好行李,退了屋子,离开了她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回了家。

或许是接二连三的遭遇让她感到麻木,她看上去比知道自己失业时要平静很多。

她拖着28寸的旅行箱独自踏上归家的列车,小小的行李箱装不下她满心愁绪与悲伤,长达两个半小时的路程,已经让她做足了向父母坦白的心理建设。

她走进家门,父亲在牛棚里喂牛,母亲在院子里晾晒被褥。

看见她回来,父亲放下手中的胶皮桶,走过来,拿走了她手中的旅行箱,口中问着“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母亲恰好晾完一床被子,也走了过来,应和着说“是啊,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好给你做吃的,是不是还没吃饭呢,饿不饿,想吃什么,妈现在去给你做。”

父亲去放旅行箱,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往屋子里面带。

“爸、妈……你们先别忙,听我说……我前些天腿疼的厉害,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我得了骨癌,晚期。”她鼓起勇气开口,叫住他们,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中将自己酝酿了一路的话说出了口。

说完从随身背着的包里掏出自己的诊断书和一个红彤彤的存折,一起递到了他们面前,存折里面是她工作以来的所有存款。

然后她静静的等待着。

那两人仿佛被按下了时间暂停键,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母亲泪眼婆娑的看着她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就……”

母亲拿着诊断书一遍一遍的看着,手都在抖。

“医生怎么说?”父亲凑在母亲身边皱着眉看完诊断书后,看向了心底直打鼓的她,低声的问。

“医生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现阶段医疗技术没可能治愈,不进行截肢和化疗只能活不到一年,截肢后进行化疗,大概能延长五年。”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淡定。

她知道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有多么残忍,他们只有她一个孩子,现在却叫他们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他们总会知道的。

与其在瞒不住的时候被他们撞破, 她宁愿现在坦白。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回来通知我和你爸,你要死了,然后交代遗产遗言是吗?!”

她向来温柔的母亲忽然厉声的问她,手中不断地摔打着红色的存折和白色的诊断书。

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妈,不是的,以前你们不是总跟我说,在外面太累了,就回家来,不差我一口吃的么,我累了,所以回来蹭吃蹭喝了,别急,我就蹭一年……”

她生硬的扯起嘴角,开玩笑的辩解着,却在母亲垂泪的脸和父亲严厉的注视下,声音越来越小,嘴角弧度越来越平。

“明天就给我去医院,截肢,做化疗,听见没!”

母亲重重的戳了她的额头,生气的把存折拍在她手里,甩门进了里屋,很快屋子里传出母亲的哭声。

“爸……”她抬起已经泪湿的脸,嗫喏着唤了一声总在母女谈话时沉默的男人。

“听话,明天去医院,咱家是没什么钱,但你这病必须治,砸锅卖铁爸妈也给你治。”

他的父亲拍拍她的肩膀,推开门走了出去,坐在一方马扎上,抽起烟来。

父母的反应她想了很多种,哪一种都没中,她以为他们会理解的,后来事实证明是她不理解他们。

她当场崩溃,哭喊着“我本来就不好看,我不要截肢变成不能走路的废物、累赘!不要做化疗以后变成秃头!”

屋里面母亲的哭声停了,接着是母亲愤怒的脚步声响起,里屋的门被打开。母亲走了出来,扣着她的肩膀对她说。

“累赘?二十多年前你就是我身上的一块累赘,二十多年我和你爸都没嫌弃,你有什么资格嫌弃?你截肢不能走路,我和你爸扶着你走!好看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说!是好看重要还是命重要!”

她双手向上一挑将母亲摇晃自己肩膀的手拂落。

向后退了半步,半仰着头看着母亲“妈,我就算截了肢做了化疗,也不过是痛苦的多活五年而已,看我天天躺在病床上痛苦不堪,你和爸忍心吗?”

她知道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可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已经崩溃的情绪。

“那你有想过我和你妈妈没有,让我们两个白发人送你这个黑发人,你怎么忍心的?”

屋外的父亲掐了烟走了进来。

她心里清楚他们是在生气自己拒绝截肢做化疗,但依旧泪流满面摇着头拒绝。

“我不会去做截肢!也不要去做化疗!我不要像爷爷奶奶那样余生所有日子都在病房里……”

她哭喊着,用自己的双手捶打着空气,宣泄着满腔无助,歇斯底里的。

“小茉!”

母亲一声惊呼,拉住了向一旁栽倒在地的她。

她跪倒在地,父母围在她身侧,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她扑进母亲怀里,闭着眼,泪肆意横流,疼痛让她原本就糟糕的脸色更添阴霾。

“爸、妈……这疼我能忍,可我忍不了失去双腿,也忍不了成为秃头,我不要像爷爷奶奶一样……‘我不要自己赚来给你们养老的钱,都被扔进那只名为医院的吞金兽的嘴巴里,去换取不到五年的生命。’”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最后一句她在心里默默地、坚定的念着。

她的母亲抱着她心疼的直掉眼泪,她的父亲在一旁也红了眼。

那一夜一家三口都失眠了。

爷爷奶奶奶的去世是一家三口人心中永远的痛。

那一年她还在上高中,爷爷病重,他们因为钱不够,而被各个医院拒绝,那一幕幕,他们永远也不会忘。

后来他们东拼西凑借够了钱,爷爷却因错过最佳治疗时间,病情加重,没多久就去世了。

爷爷去世后奶奶身体也不大好了。

母亲照顾奶奶,父亲努力赚钱还债、供她上学读书。

她要辍学打工,挨了顿父母的混合双打后,歇了心思,努力赚奖学金以及学校里举办的各种能赚钱的活动。

后来家里的欠债还清了,她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学,家里经济状况也有了好转,父亲买了牛羊养在家里,方便和母亲一起照顾奶奶。

就在她大学毕业那一年,奶奶重度昏迷住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

家里那个时候的经济状况足够支付得起普通的治疗费用,却承受不起重症监护室的高额费用。

父母卖掉了家里的牛羊,只留了一头母牛,加上存款才够付一个月的费用。

她刚毕业,高工资的工作根本没有,开始的时候她一人打几分工,身体吃不消,后来她换了一家高工资高待遇,经核实不是骗子的公司,缓解了家里紧张的经济状况。

奶奶也醒了过来,父母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

但奶奶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不得不继续住在重症监护室里。

她每天都赶三个小时的路到医院看奶奶,再赶三个小时的路回去上班。

医生说奶奶的病可能会好转,也可能就一直这么昏迷着了。

她就总趴在病床前,看着戴着氧气罩的奶奶,絮絮叨叨的说着开心的话。

她想总有一日奶奶会醒过来的,可是她错了。

有一天奶奶醒过来,趁着没人注意,拔掉了氧气罩,找爷爷去了。

她后来才听父母说,奶奶跟她们提过不想再住院,想要回家,生死由命。

父母没同意,奶奶就没在念了。

他们没想到奶奶是做的这个打算。

奶奶走了以后,他的父母就守着留下的那一头母牛过日子,而她常年在外打工,直到金融危机的到来,公司破产,她失业,直到她带着诊断书和一身疼痛回了家。

她想时间总能抹平一切,无论是伤痛和还是回忆。

起初确实如她所想。

她的父母不再提让她去医院截肢做化疗的事。

母亲费尽心思给她做好吃的,父亲每天出门回来都给她带好玩的。

她感觉好像时间一下子倒回了二十年前。

后来当她发现父母不在乌黑的发,和不再挺直的背脊后,恍悟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那些痛到诛心的记忆向来无法被时间抹平。

她意识到他们一直不曾放弃自己,就像那些年自己不曾放弃过爷爷奶奶一样。

于是她终于学会了妥协,她跟父母说她愿意去做截肢,但依旧不愿意接受化疗。

父母如她所想般开心溢于言表,也如她所料般,一直在做各种准备,等到她松口,直接把她带到医院进行截肢手术,片刻都不曾耽误。

截肢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她再也感受不到用双腿走路的踏实感了。

她坐在轮椅里,被父母推着,听医生说着她的病情,那些劝说她父母让她化疗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听进去一句话:“不进一步治疗,她可能剩下五年时间,如果病情加重,可能不到五年。”

父母认真的听医生说着,不时的应着,却没说一句要她做化疗的话。

只因她心思越发敏感,总觉得父母对自己格外的小心翼翼,那些不好的情绪被放大,再放大,她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她也想好好和父母说一说话,但病魔就像一个手持三尺锉刀的魔鬼,一点点磨掉了她的理智、肉体乃至灵魂。

轮椅上的生活导致她能心平气和的时候越来越少,脾气上来,一通摔砸,过后又无尽悔恨。

她的心越来越烦躁,她只好在忍不住发脾气之前,带着手机出去,自己滑着轮椅,寻个没人的地方,平复情绪,等到天色渐晚才被母亲领回家。

烦躁期过后,她开始变得沉默,看着父母为自己忙碌,她好几次欲言又止,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或许只要她不够好,她离开的时候,父母就能少些悲伤,那时的她是这么想的。

直到时间如流光匆匆而逝,从她回家时的暖春,转眼间到了凉秋。

她一如往常,在家附近一个废弃的小广场上,慢慢滑动着轮椅,看花、看草。

她戴着一顶毛毡帽,一条绒布围巾,穿着一件针织毛衣,厚实的毛毯躺在腰间,遮住了她已经截肢的双腿。

秋风骤然而起,她忽然停下来,看着漫天飞舞的树叶,眼中盛满阴郁。

她藏着一桩心事,一桩只有她自己知道,过往诸多借口和谎言都是做掩护的心事 。

医生不止一次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病因从何而来。

她每次都摇摇头,告诉医生她也不清楚 。

事实上,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高薪资、高待遇,世界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入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拿命在换钱。

她刚入职的时候就见过一个员工被诊断为骨癌还能活三年的员工,没过三个月就去世了,她只是后来听公司里其他人偶尔说起过,患病的员工只是症状看起来像骨癌,具体什么病他们也不清楚,一旦被诊断为骨癌就活不了多久了。

其实奶奶走后她就悔了,可已经签了合同,她缺钱,也付不起巨额赔偿款。

那个时候的她是没有任何办法,但哪怕时间倒流,她也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她想过自己不会活得长久,但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如此短暂,从生到死竟不过三十几年。

她不知道父母知道这件事会怎样,她只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毕竟公司已经破产,当初合同也是她自愿签的,她也未曾怨过公司一丝一毫,相反,她很感谢,在自己无助的时候,公司没拒绝她的简历。

“呜~骗子!……根本没有……都是骗子……!”

她正出神的想着心事,忽然有男孩的哭声传到了她的耳边。

她看过去,在不远处的树下,有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男孩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用拳头挥打着树木旁边的花草,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她本不想理会,但那些花草也陪她走过一整个夏天。

于是她滑动轮椅,来到男孩身边。

“你在……做什么?”

男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发现她的靠近,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我没干什么……”

男孩像是被吓到了,慌乱的摆着手,一张被攥出褶皱的纸从男孩张开的手掌落在了她轮椅中的毛毯上。

她把纸捡起来,摊平,准备还给男孩的时候看见了之上写着一句话:“旧时光书店,是一间能找回一切过往的书店,在那里我见到了去了遥远彼方的爷爷。”

她愣住了,那句话唤醒了她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

那是她高中时,参加一个征文活动写的一篇文章里的一句话。

那时爷爷才走没多久,她把对爷爷想念都写在了文章里,最后一句话就是“旧时光书店,是一间能找回一切过往的书店,在那里我见到了去了遥远彼方的爷爷。”

她记得那篇文章被提了优秀,和其它几篇文章一起刊登在了校刊上。

她从未想过时隔多年竟然会在一个陌生男孩的手中看到那句话。

“姐姐!……大姐姐!”

男孩在看见她的时候就已经没在哭了,应该是看她出神的厉害,才开口唤她的。

“怎么了?”她还有些茫然。

“大姐姐……那个……那个纸可以还给我吗?”

“……抱歉,给,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她感到很抱歉,也没说自己听见他在哭的事,好奇的问道。

“我来找书店的,结果迷路了,不知怎么就走到这来了。”

男孩低头看着那张纸,有些不好意的说着。

“我知道这边的路怎么走,我带你走出去,你告诉我这句话你是在哪里看到的好不好?”

她和男孩商量着。

“太好了,谢谢大姐姐……这句话是我在校园杂志上看到的,一个叫花未的作者写的。”

男孩道了谢,说到那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哽咽还掺杂着纯粹的愤恨。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虽然很唐突,但还是想问,你说的骗人是指什么。”

她确认那句话真的出自自己那篇文章后,心下一沉,她不记得自己那篇文中除了写对爷爷的思念外有写过些什么骗人的东西。

“……就是那个作者花未,写的什么旧时光书店,我找了好久,这里根本就没有这样一家书店,不是骗子是什么。”

似乎是她痛快的把纸还给了男孩的举动赢得了男孩的好感。

男孩意识到她听见自己发泄的话后,反倒对她打开了话匣子。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本就是她想象出来的,根本不存在于现实中。

她沉默着滑着轮椅向广场外走,男孩也沉默着跟在她身后。

没多久她停了下来,男孩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知道……那些杂志中的故事……不一定……都是真的。”

她看着男孩迟疑的说道。

男孩一直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里,听见她的话后似乎更悲伤了。

“我现在知道了,可我之前信以为真,还把它告诉了我的朋友,现在我的朋友还等着我找到它呢。”

男孩说到最后已经哽咽了。

她对男孩为了维持自己在朋友心中的地位而大费周折的心思,感到不可思议。

是不是年少的时候都比较无知无畏,所以能为了在他人眼中看起来可笑又愚蠢的理由,奋不顾身拼尽全力?

就像她以前一样……

她忽然想起她以前坚持过的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

带着男孩走出广场外弯弯绕绕的小路,来到大路后与男孩分别的时候,她对男孩说“相信你会找到的。”

“谢谢大姐姐。”男孩知道她是在安慰他,感激的道了谢,攥着纸张离开了。

男孩离开后,她感到自己被病痛与死亡的恐惧所折磨的枯萎的心,又活过来些许。

她加快了滑动轮椅的速度,向家的方向而去 。

她太着急了,连轮椅带人摔倒了,被路过的阿姨扶起,问怎么不联系她父母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是有手机的。

她抖着手打通了父亲的电话,要父亲来接她,连自己身上摔出的擦伤都顾不上,继续滑动着轮椅,只想着快点、再快点。

她父亲来接她的时候她离家还有不到三百米的距离。

父亲在后面推着她走,她耐着性子,还没走出五十米米就催促着父亲快一些。

父亲似乎对她有着无限包容,默默的加快了速度。

她还嫌不够快:“爸,再快些,再快些。”

“这么着急回家做什么,连自己身体都不顾……”

父亲满心不解,又怕话说的重了她不爱听,语气显得有些生硬。

“爸!”她仰起头,一双眼充满了哀求。

终于,在她第三次开口催促的时候,她的父亲停了下来,走到她面前,把毛毯披在了她身上,而后背过身,半蹲了下去。

“爸……”她愣住了。

“爸背你走更快些,上来吧。”

她迟疑着趴到了父亲的背上,那一瞬她的心奇迹般的平静下了来。

她看着父亲一手托着自己,一手将轮椅折叠起来,再背到身后,把她背的稳稳的,快步走完剩下的路的时候。

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小时候,她趴在父亲背上,父亲背着她走山路的画面。

父亲的背依旧结实宽厚,充满安全感,让她的心又暖了些。

回到家后,她在母亲的帮助下找到了多年前被她打包寄回家的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她那些年不切实际的梦想。

吃过晚饭后她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整理箱子里的东西,一边出神的想着过往。

她记得那时爷爷刚过头七,她满心都是往日里照顾自己的爷爷。

小时候,父母赚钱养家,顾不上她,是爷爷奶奶看顾着她长大的。

那个时候,广场还没被废弃,广场南面有一间颇有年头的书店。

爷爷奶奶每次带她去广场玩的时候,都会在回家前带她去书店给她买一本书带回家。

或许因为爷爷奶奶小时候想读书没有条件读,到了她这里,他们总对她说“小茉啊,多读书,读书才能有出息。”

她记得牢牢的,后来书店老板去世了,书店和广场因城镇规划改造被废弃了。

而那一间书店和带她买书的爷爷奶奶,填满了她整个童年。

午夜梦回,她总是梦见爷爷和奶奶又带着她去书店买书,爷爷在一旁和书店老板聊着天,奶奶坐在小马扎是上,笑看着她在书架中挑选自己喜欢的书籍。

于是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看着天边的彩虹,能不能用三棱镜和滤光片,通过改变光的折射率,在空中进行投影,把爷爷带着自己买书的画面呈现出来,这样异想天开的念头深深扎进了她的脑海中。

并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成为她唯一的梦想,不二的信念。

她为了它废寝忘食,学习一切能实现它的知识,反复做各种实验,甚至疯魔到每个夜晚的梦里,都在计算光的折射率,以及棱镜摆放的角度。

直到奶奶去世,她从学校毕业,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在现实面前,是多么愚蠢和可笑。

老师曾经劝过她,她研究的方向没有商业价值,只是在浪费时间和金钱,可那时她什么也听不进去。

所幸她醒悟的不算太晚,将所有资料、棱镜与滤光片收进箱子里,带回了家。

其实那个时候她已经可以用棱镜与滤光片在光线的作用下,投出简单的单一色调的轮廓了。

如果再给她些时间……没有如果,奶奶的去世让她再无心做那些精细的计算。

时隔多年,她又想起了它,她要把它完成。

本子上记录着各种数据,看得她热泪盈眶,她擦了擦蒙尘的棱镜和滤光片,将那些曾经深刻在心底,却被她遗忘的东西一一捡起。

人一旦有了为之努力的目标,生活就有了盼头。

经过父母不懈的劝说,她接受了保守治疗,之后就是没完没了的配合治疗,没日没夜的做各种计算和各种尝试。

三个月后她终于成功了, 她先是去有关部门进行专利申请,等申请通过后,又找了一家公司将专利卖掉,把卖掉的钱都存进了存折里。

在那一年的除夕夜,一家三口人吃年夜饭的时候,

她对父母说,想要开一家书店,地址就选在广场南面那间废弃多年的房屋。

那个年代,开一间书店并不需要多少钱,更何况是一间废弃的屋子。

父母见她精神奕奕的模样,欣然答应,过了正月初七,帮着她忙里忙外。

最后的收尾工作她拒绝父母的帮忙,由她自己一个人完成。

二月二,龙抬头。

是个好日子,书店开张,而她却在那一天永远的离开了她的父母,离开了世界。

一切都很突然,她捧着一束富贵竹,坐在轮椅上,等父母和自己一起去书店看她一直以来的梦想成真——只要父母走进书店就能看到爷爷奶奶和她自己小时候的投影,甚至还有她长大后在柜台里的投影。

上一秒,她还在给富贵竹捋顺叶子,下一秒就毫无征兆的失去意识陷入黑暗里,再也没有醒来。

她留给她父母的,只有一场悲伤,只有一张存折,只有一间书店,还有无尽的思念。

十年前她十六岁,本该拥有最美好的年华的她,却因先天性心脏病,缠绵在病床间十六年。

她出生时就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是父母花费巨额医药费挽留了她脆弱的生命。

十六年间,她不曾有过一刻开心,只因为她的病情不允许她有太激动的情绪。

她怎么开心的起来呢,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去世了,父亲为了能给她最好的照顾和治疗,每日都在外奔波,对她的关怀多是在金钱和物质上。

她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心脏病,不爱跟她玩,还暗地里笑她是个病秧子。

她的心无论内外都很脆弱,每次听到都会很难过,她越发沉默,无论做什么都是她一个人。

但她依旧坚持去学校,只因她不喜欢一直在冷冰冰的医院里,嗅着消毒水的味道,听医生说她的身体状况如何如何。

哪怕她在热闹的学校里会更加孤独寂寞。

她自己给心上了一把锁,直到她在校刊上看见名为花未的作者,写的一篇名为旧时光的文章,在里面看到了主人公与自己近乎同病相怜的经历,莫名的从完美的结局里汲取了一丝温暖的力量,撬动了心锁,让她对暗淡无光的生活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花未笔下的旧时光,是一间书店,寄存人们过往的一间书店,寄存过往的人若有十分想念的人,只要告诉书店老板,就能在书店里再次见到想见的人,主人公见到了自己想见的爷爷。

她十分想念她的母亲,十六岁的她病情已经很严重了,每一次上手术台,都是与死神的生死博弈。

她永远记得母亲去世后,父亲把她当做自己活下去的动力,顶着失去母亲的痛苦拼命工作到深夜一个人偷偷抹眼泪的样子。

是不是大人们总以为孩子很好骗,只要他们瞒的足够好,孩子就什么也不知道。

她有眼有耳,也有心,父亲不想让她知道,她就装作不知道。

也是从那时起,她意识到,她活着不只是为自己活着。

每次手术的时候她都会想,母亲还在就好了,她会抱着自己,用温暖的手摸着自己的头说“别怕,妈妈在这等你。”

而不是像父亲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她不怪父亲,因为她也一样沉默着。

学校里有一处转角墙,上面贴满了心愿贴,被叫做许愿角,

她曾挑着一个没人的傍晚,把心愿贴贴在了墙上空白的一角。

或许她是被渴望折磨疯了吧,明知是不可能,却依旧心存妄想。

没想到,她从手术台下来第三天,正值她十六岁生日那一天。

她正坐在病床上拆父亲给她寄来的礼物,病房门被敲响了。

她以为是医生护士,说了“请进。”低着头继续拆礼物。

父亲的礼物总是很难有新意,他固执的认为她的喜好十年如一日。

“生日快乐!”

走进来的是一个与她同龄的男孩,手中拿着一个草莓切块蛋糕。

“谢谢”她轻轻的回了一句,看着礼物盒子里一成不变的粉色公主裙,伸出手摸了摸,又盖上盒子,放在了一旁。

“来,特意给你买的蛋糕,快吃吧。”

男孩把小蛋糕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示意她可以吃了,然后整个人窝进了床对面的椅子里,摸出手机开始玩游戏。

她打开装蛋糕的透明盒子,捏着小叉子叉了一小块,尝了尝味道就放下了。

“很好吃,谢谢。”

她依旧轻声说着,语气也平平,脸上没有一点开心的模样。

说完从床头柜里拿了一本校刊坐在病床上,一页一页逐字逐句的看着。

男孩是邻居冯叔叔家的儿子,父亲说他们两家离得近,两个人年龄相仿,能玩到一起去,所以托男孩方便的时候替他照看一下她。

她后来知道男孩是为了赚零花钱,才会答应照看她,是男孩自己说的。

她不爱说话,又总是走神,心情好的时候安静的看书,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躺在床上蒙着眼睛睡觉,在黑暗中默默掉眼泪。

男孩性子野,有点痞,也是能屈能伸,为了多点零花钱装酷耍帅,甘愿放下自己的脾性,去照顾一个心脏病患者。

男孩觉得她比自己想象中好照顾多了。

她后来才知道男孩和她在一所学校,只是不同班,向来没什么交集,但男孩在学校很有名,是老师都头疼的学生。

那个时候她还很任性,做什么事都不管不顾。

她默默观察许久,从他除了玩游戏和偶尔问问自己需要什么的举动中,确认他是真的不会照顾人后。

她骗他带自己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男孩那个时候不知道她的病有多严重,只知道不能剧烈运动,听她说了一通歪理就信以为真,想着零花钱不能白赚,带着她去了游乐场。

当天夜里她就住进了重症监护室。

男孩第二天到医院来的时候,听医生与她父亲之间的交谈才知道,她连旋转木马都不能玩。

她的父亲确认她没事了以后就离开了医院。

男孩走进病房,双手环胸看着她,还没开口就被她吼了回去。

“你走啊!我不用你照顾,我也没跟我爸告状,零花钱你照拿,请你不要在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你就心疼!”

她捂着心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把对父亲的怨气都转移到了无辜的男孩身上。

男孩放下双手,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她直接进了抢救室,徘徊在生死一线。

从抢救室出来后,她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她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死了。

她闭着眼连看都不愿意看世界一眼,想象着自己永远的睡过去了。

就是那个时候她听见父亲疲累的嗓音,哽咽着念着她的名字,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手臂上,当她意识到那是什么以后,滚烫的温度从皮肤灼烫到她脆弱敏感的心脏。

她不敢睁眼,一动不动继续装睡,他父亲的悲伤似乎只有一瞬,她感觉到抓着自己小手的大手攥了攥,又松开,最后放进被子里,轻不可闻的叹着气离开了病房。

一个人长大需要多久?二十年、十年、一夜、还是一瞬间。

对她而言应是一瞬吧,那以后的日子里,她再也不会任性的为了让父亲来看自己,而偷偷的把药扔掉了。

她努力配合治疗,努力的想要尽可能活的久一些。

没过几天,男孩又出现在了病房里,手中拿着一束白色康乃馨,还有一个果篮。

她默默地看了男孩好几眼,男孩也不看她,把果篮和花放好,就戴着耳机窝进椅子里开始打游戏。

“你是来可怜我的吗?”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盯着男孩问。

男孩点击屏幕的手顿了顿,放下手机回看着她。

“我并不觉得你可怜,不过我老爸觉得你可怜,非得让我来照顾你,还另外给了我一份零花钱,我拿着双倍的工资,不干活实在过意不去。”男孩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谢谢冯叔叔,我不需要人照顾,你可以不用来。”她可以接受来自任何人的好意,却接受不了别人来照顾她。

“我也认为你不需要,但你冯叔叔不这么想,我就在你这打个游戏,也不影响你什么,你就当花钱雇了个保镖吧,我挺能打的。”

男孩撸起袖子秀了秀自己的肱二头肌。

“……”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了,看着男孩低头戳着手机屏幕,她沉默了。

男孩习惯了她的沉默,继续玩手机。她看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开口。

“抱歉……”

男孩戴着耳机,游戏音乐响起,什么也没听见。

她抬头发现男孩一点反应也无,于是下了病床,踩着拖鞋,走到男孩身边,拿掉了男孩的耳机,认真的看着男孩——居高临下的看着。

男孩一愣,手机里传来GAMEOVER的音效。

“你干嘛?”

男孩仰头看着她,一脸可惜。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她的道歉情真意切,只是她面无表情,又是居高临下的角度,让她看起来冷冰冰的。

“哦、没事,你有病,我不跟有病的人一般见识……抱歉,平时怼人怼习惯了,你稳住稳住啊……”

男孩话脱口而出后看见她变得不好看的脸色,赶紧站起来道歉,帮她平复呼吸。

等她好一些了,男孩收起手机,拿了她的外套,带着她往病房外走。

“去……去哪?”

“你这小身板,太脆皮了,走,带你去外面溜达溜达,锻炼锻炼……放心我可是看过注意事项了。”

就这样她在医院的时候男孩总会带着她出去散步,或是在病房里,一个看书,一个玩游戏。

之后男孩知道他们在一个学校同级不同班后,在学校也对她颇多照顾。

原本她做什么都一直一个人,后来有时候是男孩陪她一起,有时候是男孩带着几个同龄的男孩女孩一起。

男孩的同伴问男孩怎么对女孩那么好,和对他们明显不一样的时候。

男孩就笑着说是她家花钱雇的他,他们要是肯花钱,他也给他们同等待遇,惹来同伴们的调侃,说他是掉钱眼里了。

男孩和她走的近了,一些他们两个在一起的谣言不知怎么就传开了。

她听见有人说男孩眼瞎怎么看上她这个病秧子的。

她听不得这些,会难过,会伤心,即便她从未想过和男孩在一起,也从未想过会喜欢哪个人。

于是那以后直到毕业她再也不曾去过学校。

所有有关学校的事都是男孩告诉她的,包括那些被压下去的谣言,包括那本收录旧时光的校刊,都是男孩带给她的。

那时她才发现,男孩的心比她想的更细腻。

有一天男孩瞄见她看的杂志内容后,在她不解的目光里,收掉了所有杂志一声不响的离开,转头第二天又给她带来摞了半人高的校刊。

她看了几本后,就在想,是不是成年人的世界与少年人的世界隔着世界的两个极端。

她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看见的多是血泪与现实,措辞精准,连陈述的语句都带着辛辣的嘲讽;而在少年人的世界里,她看见的多是希望与梦想,词意朦胧委婉,字里行间洋溢着蓬勃的朝气。

她忘了自己也是少年人,沉浸在校刊里,似乎因为那些充满朝气的文章,她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不少。

直到她看完所有校刊,对那一篇旧时光里的书店念念不忘,日日翻看那一本,逐字逐句的看。

还在毕业那天,趁所有人都在为毕业而狂欢和惆怅的时候,把心愿贴贴在了许愿角。

不知不觉中,她又一次把那本校刊从头翻到了末,抬起头的时候,男孩拎着保温饭盒从病房外走了进来。

她看得认真向来很难注意到男孩的动静,男孩也一直很安静,打游戏都是戴着耳机的,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一种无声的陪伴。正是她所需要的。

“看完了?休息一下吧。吃完饭告诉你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她接过碗筷,小声的问,她不知道对自己来说还有什么消息算得上好消息。

她向来吃的不多,病情加重后,吃的就更少了,没吃几口就吃不下了。

“我吃饱了,你说吧。”她坐的端端正正,仿佛再说她已经准备好了,眼底深处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

“你不是在找那间旧时光书店吗?那个故事我也看过,里面提到的地址,我恰好知道,那里确实有一间书店,怎么样这算不算好消息。”

男孩收拾好碗筷,站在病床边一脸得意的看着她。

“你跟踪我!”

那个心愿明明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她第一反应就是当时他也在场。

“还真没有,只是记住了你写的字而已……怎么?我就不能去许愿角了?别忘了,当初还是我带你去的呢。”男孩摊了摊手,证明自己的无辜。

“对不起……我还以为……这么说,旧时光书店是真的存在的?”她捏着自己的手指,近乎是在自言自语。

“好多年了,我小时候在那边见过,是不是叫旧时光我也不记得了,但地址肯定没错。”男孩信誓旦旦的说着。

“太好了,我想去那看看,你带我去可以吗。”

她心中的希冀被点燃,她想这世上或许真的像那些都市传奇故事一样,有那样一间书店存在着,而她有幸遇到了。

“可以是可以,不过医生说你现在轻易不能出院。我先去给你探探路,等我回来再带你去。”男孩看了看她明显带着喜悦的眼眸,转而想起了她的身体状况,摇了摇头。

“那你帮我先去看看也好,这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好消息。”她的喜悦来的快去的也快,情绪转换十分熟练。

“我这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不要听?”男孩像是在钓鱼,一点点抛出诱人的饵。

“要听!”她的眼睛都睁大了几分。

“我偷听你的主治医师讲话,说你这几年治疗有了效果,你的身体可以进行心脏移植手术了,只要找到适配的供心,就可以开始做手术了,做完手术你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这才是真正的好……消息……你怎么哭了?”

男孩一口气说完,却发现她在哭,眼泪一颗颗的掉。

她早就习惯了笑的时候不牵动嘴角,哭的时候不大声嚎啕,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心脏的痛苦。

“我是不是活不过一年了?”她哽咽着问。

“怎么会,只要找到合适的供体……除非……你……”男孩说着说着意识到了什么。

“我的血型特殊,其实六年前就一直在找合适的供体了……”她接下了男孩的话。

“……医生还什么都没说,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去给你探路了,最近就不过来了,有事打我电话。”

她看着男孩离开病房的身影,内心却比看起来平静许多。

六年前她就因为母亲去世,情绪起伏过大,走过一遭鬼门关。

多活六年她认为是自己赚了,她悲伤的是自己走了,父亲该怎么办,她还放不下啊,世上唯一的亲人。

忽而一阵凉风吹进病房里,她打了一个哆嗦,将那本书页蓬松的校刊,紧紧的抱在怀里,仿佛这样能让她感到一丝暖意。

她在病房里等了三天,男孩才再次出现在病房里。

男孩对她说书店找到了,但书店老板在国外,第二年春天才会回来。

那以后她配合着医院的治疗,等书店老板回国,等一个遥遥无期的供体,等一份不期而至的死亡。

随着深秋逝去,冬雪降临,她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多了,她是从她父亲到医院的来的次数比以前多,停留的时间也比以前长上看出来的。

或许自己再也看不见春暖花开了,那一年的除夕夜,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难过的想着。

病房里,她的父亲刚送走来医院陪她一起过新年的冯叔叔一家三口,正坐在病床边,为她切水果。

她忽然就想再任性一次,于是她开口。

“爸爸,我想去看看妈妈。”

她看见父亲切水果的手顿了顿。

“好,接下来的一个月你乖乖的配合医生治疗和检查,出了正月,爸爸和你一起,一起去看妈妈。”

她即开心又惊讶,她以为父亲会拒绝她。

“我会乖乖的,爸爸说话算话。”她伸出手举在半空。

她的父亲放下水果刀擦了擦手,轻轻拍在她的手掌上。

“说话算话。”

那以后的一个月里她就在各种检查和治疗中渡过。

她已经六年没见过母亲了,六年前为了不影响她的病情,母亲的所有照片都被收了起来。

她怀着期待终于等到出了正月后的第一天。

她早早的起床,吃了早饭后,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乖巧的坐在病床上等父亲带她去墓地。

去墓地的路上她想了很多要和母亲说的话。

跪坐在墓碑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或许,很快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她感觉得到,自己似乎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墓碑上母亲的笑容依旧温柔,一双眼慈爱的看着她。

她忽然有些想不起母亲的怀抱是怎样的温度了。

她转身扑进父亲怀里,闷着声音说“爸爸,我们回去吧。”

父亲摸摸她的头发,说了声好,又带着她回到了医院里。

当天夜里她被送进了抢救室,她昏迷的那一刻,想着或许这一次再也醒不过来了吧,她看见她的父亲泪流满面的跟着病床走。

如果能再多一些时间就好了,她还想再陪一陪父亲,还想去看看那间旧时光书店,男孩说过书店老板回来后会带她去看的。

三天后,她戴着氧气罩,在重症监护室醒来的时候,还很恍惚,以为自己去了天堂或是地狱。

她神思恍惚了许多日,直到半个月后被转移到普通病房里。

是一直守在病床边的父亲紧紧攥着她冰冷小手的温暖大手,让她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幸运的活了下来。

后来她才知道,不是幸运,而是医院在年前找到了适合她的心脏供体,那一次她以为的抢救,是在给她做心脏移植手术。

手术很成功,没有明显排异反应,半年后,她顺利出院。

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给自己提供心脏的人送一束白菊感谢那人让自己获得了新生。

只是医院告诉她捐赠者选择匿名捐赠,无法告知她捐赠者的姓名等详细信息。

她不无失望,却将感谢留存在了心底,第二件事就是让男孩带自己去那间旧时光书店看一看。

男孩告诉她,旧时光书店没有故事里那么神奇,让她有个心里准备。

她说自己一直都知道,只是难免会心存幻想。

她跟着男孩见到了那间名为旧时光的书店,就是故事里的模样,连书籍摆放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只是店长不是一个少年人,而是一对老年夫妇,不寄存过往,也不能让她见到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

离开书店的她,买走了一本名为《三棱镜分光原理》的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买下那本书,直到那以后的三年里她在每个深夜都会梦见另一个人的经历时,她才明白那是来自心脏主人的执念。

她才知道男孩默默地为她做了许多事,许愿角的心愿贴有两张,她从梦里知道有一张被男孩拿走了,她还从冯叔叔那听说有一段时间男孩总是夜不归家,跑去快递公司打工。

她打趣男孩的时候,才从男孩口中得知,男孩是在打工赚钱,想要为她开一间旧时光书店,只是男孩去的时候,那里已经被心脏的主人买了下来。

她总是感慨自己何德何能,感谢命运眷顾,后来男孩实在忍不住对她说,是因为她小时候和母亲一起解救并收留了离家出走的他,他和父亲为了感谢她和她母亲才会来照顾她,才不是什么命运眷顾。

她完全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在她乐不可支的问他报恩把自己也搭进来了,是不是赔大发了的时候,男孩却笑着说,是他赚了。

十年后的她二十六岁,拥有一颗三十六岁的心脏,经营着一间名为旧时光的书店。

她曾用三年时间去习惯一颗心脏,而后买下了心脏主人留下的一间书店,又用三年时间把心脏主人笔下故事里的旧时光书店,搬到了现实里。

书店里卖书,也寄存人们的过往,与时光胶囊不同,不需要人们时刻记着自己曾经存放过一段过往。

人们只需要在寄存过往时留下一个时间,几年或是几十年,即便寄存的人已经不记得了,但在未来的某一日,一份来自光阴速递的包裹会带着那一份过往,寄送到寄存的人的家门口。

如果寄存过往的人有所需要,只需提供照片,就能在下一次光临书店时看到照片在空中的投影,栩栩如生。

旧时光书店背后是遍布世界各地的光阴速递,书店前挂着一块做旧的木牌,上面刻着一段文字:

你相信文字有力量吗?我相信,旧时光书店里的每一本书与每一份过往都相信。因为我与它们都亲眼目睹过。

你相信命运吗?我不相信,旧时光书店里的每一本书与每一份过往都不相信。因为我与它们都相信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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