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出场的勇士叫椒丘欣(原字为言字旁加斤,无法显示,通“欣”),他是东海人士。
某次,他来吴国奔丧,路过淮津,想让马喝两口水。河边的小吏马上上前阻止,说到:“河中有神,见到马会立即拉它下水,你还是不要让它在这里喝水了吧。”
椒丘欣不以为然,豪迈地答道:“有壮士在此,谅它也不敢胡来。”
于是他命令从人解下马套,让马在河边饮水。还没喝上几口,马便嘶鸣起来,随即轰然入水。
小吏惊恐地叫道:“你们瞧,河神把马掳走了!”
椒丘欣大怒,脱掉上衣,持剑入水。
一时间人神大战,只见河水波涛翻滚,激浪冲天。
三日三夜之后,椒丘欣从水中大模大样地出来了。虽然一只眼睛被神所伤,成了独眼龙。
自此他自信心爆棚,以为普天之下,再无出其右者。
在朋友的丧礼间,他盛气临人,完全不把文弱的士大夫放在眼里,甚至出言不逊。
这时,我们的第二位勇士登场了,他有个奇葩的名字,叫要离,当然,他后来的人生选择更奇葩。
他正坐在椒丘欣对面,看到小椒的不可一世,他也怒了,走上去数落道:“你对士大夫那么傲慢,想必自认为是天下一等一的勇士吧?但我听说,真正的勇士,与太阳战斗,日影未偏斜就完成了,与鬼神战斗,脚掌还没反过来就结束了。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意受辱。据说你与水神打斗,非但不能夺回失去的马匹,还让水神戳瞎了一只眼,受到这么大的屈辱,你居然不与水神拼命,还有脸苟且偷生,再没有比你更没用的东西了。你这样的人,已经没有脸面出来见人了,居然还敢对士大夫轻慢?”
椒丘欣一时猝不及防,被骂得哑口无言,立马羞愧地逃走了。
晚上要离回到家里,故意敞开大门,他料到含愧而去的椒丘欣定会找上门来,一雪前耻。
果然,夜半时分,椒丘欣挟带着家伙登堂入室。
他看到要离垂手放发,毫无戒备地躺在窗下,趋近观看,发现他直挺不动,亦无惧意。
椒丘欣把家伙搁在要离颈上,像宣判罪状似的说道:“你有三个必死的理由,你知道么?”
要离定定地答道:“不知。”
椒丘欣说:“你在名门丧礼上侮辱我,这是其一,回家也不关门闭户,这是其二,见到我还不逃跑,这是其三。这完全都是你自寻死路,可怨不得我!”
要离不紧不慢地说:“我不认同这三项理由,而你却有三条不地道的做法,你知道么?”
椒丘欣说:“不知。”
要离说:“我在众人面前辱骂你,你却不敢回击一言,这是其一,进门登堂也不出声,有偷袭之心,这是其二,把剑搁在我的脖子上,还嚷嚷不休,这是其三。你有这三条不堪之状,还反过来数落我,你也太不要脸了吧?”
椒丘欣听罢,立马收剑,叹道:“我以为我的神勇举世无双,没想到你比我更厉害,你才是天下第一等的勇士啊。我要是杀了你,还不被人笑死?但是不杀掉你,我也没脸再以勇士之名苟活于世了。”
说完,他抛下剑,以头撞墙而死。
如果说椒丘欣当初与河神大战时还只是个逞能的蛮士,那么当他选择自绝于世的时候他已经蜕变为一个真正的勇士。
真正的勇士不只是快意恩仇,他还要以理服人。理屈时,他亦会坦然面对。
当他发现比自己更强大的存在时,他没有愤怒,没有杀之而后快,而是心悦诚服。其实欣赏比自己更有能耐的人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这勇气绝不亚于孤身面对千军万马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椒丘欣的自尽是对要离的膜拜,也成全了自身的勇士之名。因为人在低下头的一刹那,反而高大了。
当然,要离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气魄也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当伍子胥向刚刚夺得王位的阖闾推荐要离,作为暗杀前王之子庆忌的人选时,阖闾也是充满期待,急于一见庐山真面目。
但当要离真的站在吴王面前时,他还是大失所望。想象中的盖世英雄身高才五尺余(一米二左右),腰围仅一束,且形容丑陋。尤其旁边还屹立着泰山似的伍子胥(身高两米三),这矮小的要离相比之下简直就是块小土包。
于是阖闾兴致索然地问道:“伍子胥口中的勇士要离,难道就是你?”
要离当然听出了吴王的轻蔑之意,谦虚地答道:“臣下细小无力,风迎面而来,我只能卧倒,顺风而行,我的背就会僵掉,哪有什么勇力啊。但大王要是有什么差遣,臣下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王望向远处,不接话茬,显然认为这样的材料无处可用。
伍子胥也看出了其中的尴尬,说道:“好的马不在于形体高大,而在于是否能负重,脚力是否强健。要离虽然形貌丑陋,但他有超越常人的智术,除了他没人能揽这个活,大王,您不要错失良机啊!”
阖闾听了,这才有点回心转意,将要离邀入后宫赐座详谈。
吴王说:“庆忌非但武力高强,万夫莫当,而且,智谋超群,招纳贤士。他怎会相信你这个跟我有过接触的人呢?”
要离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答道:“大王你可以杀了我的妻子,断了我的右臂,我可以假装负罪逃亡。庆忌见了,定会深信不疑。”
阖闾倒抽一口冷气,心想,你这小子,倒是有股狠劲。甚合吾意啊!但嘴里还假惺惺地推辞:“这怎么行呢?你又没罪,我怎么忍心把你害得那么惨?”
要离大义凛然地说:“只知道跟妻子享乐,不知道报效君王,这是不忠。只知享受家的温暖,不知道替君王除患,这是不义。事成之后,我可以享忠义之名,即使全家灭亡,我也甘之如饴啊!”
阖闾听了,当下大悦,似乎已然望见庆忌人头落地,从此高枕无忧。
次日,伍子胥在朝堂之上提出让要离出任伐楚大将。
吴王一脸不屑,骂道:“我看那要离的力气,还不及一小儿,让他当大将?真是笑话。况且如今国事粗定,岂是用兵之时?”
要离羞愤难当,回击道:“大王,你也太不仁道了!伍子胥千辛万苦助你登上王位,而你却不肯为他伐楚报仇?”
吴王大怒,当即下令断其右臂,囚于狱中,其妻也被立即收押。
几日之后,伍子胥私下授意狱卒放松警惕,于是要离趁机逃出牢房,直奔庆忌而去。
吴王收到报告,勃然大怒,下令即刻杀掉要离之妻,并焚尸街头。
要离跑到庆忌面前,痛陈自己的血泪史,并且告知,吴王与相国伍子胥如今已有芥蒂,而自己得以出逃也是相国暗中相助,如果庆忌能许诺伐楚,相国便愿意里通外合,助其登上王位。
庆忌将信将疑,派人去吴国打探之后,才深信要离所言非虚。于是要离趁热打铁,说道:“公子要行动,现在事不宜迟啊!万一吴王与相国冰释前嫌,那我们的机会就渺茫了啊!”
庆忌听了,十分动心,立即着手训练士卒,修治舟舰。三个月后,大军顺流而下,直逼吴国。
要离作为心腹,与庆忌同坐一舟。待庆忌毫无防备之时,他借助风向,用力将短矛刺进了庆忌的心窝。
那庆忌也真是非凡之人,身受重伤,却仍有力气倒提要离,将他的头侵入水中三次,然后抱起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笑着说:“天下居然有这等勇士,敢动我的性命!”
从人见此情景,立马举起手中戈戟,欲将要离捅成马蜂窝。庆忌摇摇手说:“此乃天下勇士。岂可在一日之内就杀掉天下两大勇士?你们放他回去,好让众人都知晓他的忠心。”
说完,他推下要离,拔下短矛,血流如注而死。
要离在这一刻肯定如五雷轰顶。这场景大概让他有似曾相似之感吧?当初椒丘欣半夜造访,怒气冲冲,结果被自己的气势压倒,自愧不如,甘愿自绝于世。而如今,自以为深谙勇士之道,曾对他人指手画脚的他,面对庆忌的非常之举,大概才真正开了眼界,领略到如何才是真勇士的境界。
而庆忌,文武兼备,《东周列国志》在描绘他的时候,用到“筋骨如铁,万夫莫当,手能接飞鸟,步能格猛兽”,这样的旷世奇才,在临死之前居然没有对人世对上苍的愤怒,反而还真心欣赏起对手来,这真让人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感慨。
如此良人,要是坐上王位,定是百姓之福啊!他与那残忍的吴王阖闾比起来,简直天上地下。
可是,摸不透的阴差阳错却调用了要离这颗棋子,让他在劫难逃。
这,大概就是天妒英才吧?
不过或许,上天这样安排,是为了点醒要离。
话说庆忌临终遗言,让属下不得为难要离。而被释放之后的要离,居然原地不动,他说:“我有三项罪状,让我无脸再苟活于世。”
众人好奇不已。
要离继续说:“我为了吴王使妻子丧命,非仁也,为了新君杀了故君之子,非义也,想成人之美却害得自己身残家亡,非智也。有这三项罪状,我还有何脸面立足于世?”
说完,他纵身一跃,投入江中。
舟人觉得他是一时想不开,于是又将他捞救出水,劝道:“壮士你若返回吴国,必有高官厚禄,你为何自寻短见呢?”
要离笑道:“我连家庭性命也不要了,还会要高官厚禄?”说完,他拿起从人佩剑,刎喉而死。
不知在灵魂出窍的一刹那,他是否回想起吴王的鄙夷眼神?而自己曾经满腔热血,豪气冲云天地慷慨陈词,如今想来,是否既讽刺又可笑?
你愿意报效君王,家破人亡亦无悔无怨,可人家只是将你当成一粒棋子,从一开始就以貌取人,不曾真正懂得你的勇气与痴心。
而庆忌,文治武功,出类拔萃,关键还毫无保留地将你视作心腹。当你的利刃无情地刺破了他的满腔怀抱时,他居然还惺惺相惜地放你一条生路,愿你荣归故里。
此时的你,是否有明珠暗投,铸成大错的悔恨?
大概是有的。
否则你事后怎会叹息为新君而弑故君之子是种不义?
如果说当初你只不过是个囿于理论,高喊主义的狂热分子,那么在血溅当场的那一刻,你应该已经明白,所有的忠奸善恶都只是内心的评判,而不是当权阵营随意乱贴的标签。
如果说当初你提出杀妻断臂以迷惑敌人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残忍和无知,那么当你目睹庆忌血流如注而死时,大概也意识到你那无辜的妻子死得有多么凄凉。一个是爱着你的人,一个是欣赏你的人,结果两人都被你送上了黄泉路。
所以当舟人劝你归去领功时,你会笑他的看不透。人的情感依托都没有了,徒留一堆冰凉的金银财宝和一颗愧疚的心,这样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你选择了与他们共赴黄泉。
这一刻,你彻彻底底地承认了当初选择的荒谬。所谓知耻近乎勇,当你愿意为自己的恶,用生命买单时,你,成了顶天立地的真勇士。
当然,在今天看来,古人动不动就舍身似乎太轻率了。可你难道不能反过来想想,是不是现代人对自己太宽容了呢?
我们犯了错,却只知隐瞒和辩解。
我们看不清,却赖环境太昏暗。
我们失了足,却怪这个社会保护不周。
弱点暴露,我们惊慌失措得想要只手遮天。
……
这,是一个缺乏勇士精神的时代。
而勇士越少,越被打压,一个民族的脊梁也越挺不起来。
史料来源《东周列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