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是那种熟悉的、令人胸闷的灰白。叶凡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光标在未完成的报告段落末尾一下下闪烁,像他此刻的心跳,规律,却毫无生气。他已经这样对着屏幕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涟漪再次消失了。
没有预兆,没有解释,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连最后那圈涟漪也彻底散尽,只剩下无声的、吞噬一切的死寂。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脊椎发凉。二十年前,那种魂飞天外、对周遭一切失去感知,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日子,仿佛幽灵般再次回归,轻易地穿透了二十载光阴努力筑起的堤坝,将他重新淹没。
生活照旧。起床、洗漱、挤地铁、上班、处理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邮件和文件。他甚至能精准地完成每一项指令,脸上或许还能挤出一丝职业性的微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的某个部分已经塌陷了。三魂七魄,确确实实被拐走了两魂六魄,剩下的那一魂一魄,勉强维系着这具皮囊的基本运作,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冰冷而麻木。
能支撑这具“机器”不至于彻底停摆的,只有手机里,与德德幼儿园赵园长那些断断续续的微信聊天记录。那是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唯一一根纤细的、不知何时会崩断的蛛丝。
距离上一次对话,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叶凡的忍耐力,已经像一根被拉伸到极致的橡皮筋,到了濒临断裂的极限。他不能再等下去了,那种被悬在半空、无所依凭的恐慌感,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缺乏睡眠而泛青的眼睑。指尖在微颤,他需要倾诉,需要把积压在心底二十年的沉疴痼疾,挖出一个口子,哪怕只是对着一个或许并不能完全理解的旁观者。
他点开与赵园长的对话框,上一次停留,还是他昨天发出的、石沉大海般的几句询问。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开始在屏幕上敲打。文字不再是简单的信息传递,而是成了他梳理痛苦、寻求理解的唯一途径。
“赵园长,打扰了。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关于一条腰带的。”
他的思绪飘回了二十年前的内海商贸街。那时青春正盛,对未来还怀有朦胧的憧憬。他在一家精品店里,一眼相中了一条男式腰带,皮质细腻,最特别的是那个代扣,是精致的锤纹工艺,手工敲打出的痕迹质朴而独特,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非常喜欢,几乎天天系着。
“有一次和她见面,”他继续打着字,那个“她”字,敲下去时带着千钧的重量,“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我那条腰带,眼神里有些什么,我当时没读懂。她喜欢,又从来不肯明说,而我,也愚钝地没有领会。”
几天后,他再见她时,发现她腰间也系上了一条类似的锤纹腰带。但那条腰带,一眼就能看出是劣质的仿品。皮质硬挺,泛着不自然的亮光,上面的锤纹是机器大规模压制的,整齐划一到刻板,毫无手工的温度和灵魂。
“我看见后,居然还笑话了她。”叶凡打下这行字时,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自嘲,“我说她买到了假货,品味差。她当时没说什么,只是抿着嘴笑了笑。可是笑过之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像被一道闪电劈中——她不是喜欢那种腰带,她是喜欢我那条啊!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向我靠近,甚至带着点模仿的意味。”
这个迟来的领悟,让他心头又热又酸。他立刻转身,跑回了内海商贸街那家店,想买一条同款的女式腰带送给她。他想告诉她,他懂了,他明白了她那无声的注视里包含的情意。可是,店员告诉他,那款是限量手工制作,早就没货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我讲这个事情只是为了比喻,”叶凡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有很多事情都不表达,不描述。就像那条腰带,她宁愿自己去买一条蹩脚的仿品,也不愿开口问我在哪里买的,或者直接说她喜欢。她把所有的需求、所有的情绪,都包裹在一层厚厚的、沉默的壳里。你等她主动去跟你表述一件事,那可太费劲了,需要你去猜,去琢磨,而往往,还会猜错。”
他将这段长长的文字发送出去,仿佛卸下了一部分重担,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他沉默了几秒,又从手机相册深处,翻找出一张照片,那是他小心翼翼保存在衣柜深处的那条锤纹腰带。二十二年过去了,皮质依旧温润,锤纹在照片光线下依然能看出当年的风采。他按下发送键,这张承载着无尽遗憾和回忆的照片,也随之传递了过去。
“你看,就是这条。在我衣柜里,放了整整二十二年了。”他低声自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时间在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叶凡几乎要放弃,准备将手机扔到一边时,微信提示音终于响了。他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
“你等她去跟你表述一件事,那可太费劲了。”赵园长的回应简单直接,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叶凡倾诉的闸门。她懂!她至少理解这种沟通上的无力感!
叶凡立刻激动起来,手指在屏幕上飞舞,他要抓住这难得的共鸣,将他心中最大的那个疙瘩,说出来。
“她去德德幼儿园之前病了吧?那个月,她回内海来找我,具体时间我记得很清楚,是七月初。她刚到市区,人就不舒服,直接去了医院,结果就被医院扣下了,就在我家附近的内海第一中心医院。但当时,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那段记忆是混乱而焦灼的。他只是按照习惯给她打电话,想问她到了没有,是否安顿好了。可是,电话那头永远是冰冷的“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或者无人接听的忙音。微信消息也如同石沉大海。他们之间,又一次陷入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绝望的“失联”状态。
“失联了两周后,”叶凡继续构建着他的“小作文”,每一个字都带着当时那种焦躁和被抛弃感,“我高中同学屈奋进突然打电话来,邀我去西沽公园打乒乓球。我那时候心情郁结,也想找个方式散散心,就去了。”
到了球馆,只有屈奋进一个人在。他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没过多久,他居然当着叶凡的面,给另一个同学单朋立打电话,语气夸张地说:“喂,朋立,你快来劝劝叶凡吧!涟漪不理他了,他快要跳楼自杀了!”
“我当时站在旁边,”叶凡回忆着,屈奋进那带着戏谑和嘲弄的语气仿佛还在耳边,“根本没把这话当真。我以为他就是像以前一样,拿我开涮,拿我和涟漪之间这种分分合合、纠缠不清的状态当笑料。我心里不舒服,但也懒得反驳,只是觉得烦躁。”
后来,单朋立也到了。三个老同学,就在乒乓球馆里。屈奋进似乎把这次聚会当成了对叶凡的“批判大会”,或者说,是对涟漪的“贬损大会”。
“整整一个上午,屈奋进嘴里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拐弯抹角地贬损涟漪。他说她性子闷,说她不识抬举,说我跟她在一起是自找苦吃……我一直强压着火气,告诉自己都是同学,别把事情闹僵。我一直在克制,不停地喝水,转移注意力,甚至希望单朋立能说句话打断他。”
但是屈奋进变本加厉。也许是他看出了叶凡的隐忍,觉得可以更进一步。终于,他说出了那句让叶凡至今想起都血气上涌的话。那句话具体是什么,叶凡在给赵园长的信息里没有复述,那太脏了,脏到他不愿用文字去玷污对话框。那不仅仅是对涟漪人格的侮辱,更是对他们之间那份即使破碎也依然珍视的感情的彻底践踏。
“我受不了了!”叶凡打下这五个字,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那瞬间冲垮理智的狂怒,“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崩’的一声就断了。我记不清是谁先动的手,只记得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乒乓球的散落声,还有单朋立在旁边徒劳的拉架声。场面一团混乱。”
最后,是一哄而散。叶凡带着满身的尘土和淤青,还有更深的内心创伤,独自回了家。屈奋进和单朋立也各自离开。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同学之间打架,也不是第一次。”叶凡继续写着,“结果,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屈奋进的媳妇,候静打来的。”
电话里,候静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兴师问罪的意味,她说屈奋进去医院检查了,手臂骨折,还出示了诊断证明。她要求叶凡对此负责。
“我又骑上自行车,赶回屈奋进家看他。”叶凡当时的心情复杂难言,有愤怒,有怀疑,但也有一丝残存的、对同学情谊的顾念,“我们都是那么多年的同学了,我当时虽然恨他嘴贱,但也确实担心他是不是真的伤得那么重。”
到了屈奋进家,气氛完全变了。候静冷着脸,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协议,上面罗列了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等等,要求叶凡签字按手印,赔偿一万八千元。
“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这不是意外,也不是同学间的摩擦,这是一个局。”叶凡写下这句话时,心依然是冷的,“从屈奋进叫我出去打球,到他说那些激怒我的话,再到这骨折和这份协议……我就像一头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的蠢驴。”
在那种情况下,年轻的叶凡百口莫辩,也疲于争辩。他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他签了字,按了手印,几乎掏空了当时所有的积蓄,一万八千块,买下了一个惨痛的教训,和一颗对所谓“同学情”彻底冰冷的心。
“几天后,也许是老天爷可怜我,我居然拨通了涟漪的电话。”叶凡叙述着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几乎是哽咽的。我急切地给她讲我这边的遭遇,讲屈奋进的挑衅,讲我们打架,讲他骨折,讲我赔了一万八……我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丝安慰,哪怕只是一句‘你没事吧’。”
然而,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他说他的,她仿佛在另一个时空。直到他因为得不到回应而停下来,她才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没有回应他的任何痛苦,而是说起了她自己。
她说,她那段时间在医院里,生了很重的病,被隔离,一个人孤零零地呆了两个星期。她说,在她最需要关心的时候,我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却没有一句实质的关心话,只会给她添乱,打扰她休息。
“她这样回应给我的感受是刻意躲避。”叶凡对赵园长写道,“仿佛我的痛苦是无病呻吟,而她的痛苦才是真实存在的。她轻描淡写地,就把我遭遇的这一切,归结为‘不关心她’、‘打扰她’。我们俩的频道,永远对不上。”
这件事,像一根毒刺,深埋在两人之间,互相折磨了将近三个月。一个觉得对方冷漠,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闻不问;一个觉得对方自私,只会沉浸在自己的病痛里,无视她的苦难。
“直到九月底,我们才在一次筋疲力尽的争吵后,勉强把这件事说通。我才知道,她当时在医院的情况,可能比她说得更严重一些,而她也才隐约明白,我这边也经历了不小的风波。”叶凡打下“筋疲力尽”四个字,那是当时最真实的写照,“刚平顺了大概两个星期,感觉终于能喘口气了,结果……就出了那件彻底改变我们关系走向的事。”
他顿了顿,最后补充道:“哎!我又给您打长文了。不好意思,赵园长,有的事情不打长一点,前因后果,根本说不清楚。”
他将这几大段饱含血泪的文字发送出去,感觉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瘫倒在椅子里。这一次,赵园长的回应来得很快。
“她什么时候住院了?我怎么不知道?”赵园长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
“是七月初。”叶凡肯定地回复。
“她肯定没有住院,”赵园长的回复斩钉截铁,“8月份时我就把她调回德德幼儿园了,后面一直在那工作。在我印象中,她生病有可能,但住院肯定没有。”
叶凡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七月初。”他再次确认,仿佛要抓住什么确凿的证据。
“她经常我说我的,她说她的。我总对她说‘你听我说’,之后她才安静不说。”赵园长又发来一条,语气里带着一丝作为领导和管理者的无奈。
这微妙的认同感,让叶凡在沉重的痛苦中,找到了一丝可以呼吸的缝隙。他甚至试图用调侃来掩饰内心的震动和那份荒诞感:“那下次逮到她时一定打一顿。”
“她的脑回路肯定是有问题的,我不知到是不是你说的‘逃避’。也许可能是真的傻,反正我交给她办的事都得说得特别清楚,我才放心。”赵园长的文字带着一种直白的观察,“她经常老板问她A她回答B,我在旁边听着都着急,所以我怀疑她是真傻。”
“哦,对了!园长姐姐,”叶凡仿佛找到了知音,连忙补充例证,“上次你们喝酒时,她打电话让我录视频教你们幼儿园的老师们一些东西,我问她我需要讲哪方面的,具体什么主题,用什么难度的案例,她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觉的吧?她脑子和嘴好像链接有问题,是表述不出来导致的,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其实不是故意的。”赵园长给出了她的诊断,这个诊断,剥离了“故意”的恶意,却更显得一种本质性的无奈。
“平时她会让我给她做PPT还有写材料什么的。”叶凡继续分享着他的经验,这些细节,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此刻却像找到出口般倾泻而出,“我问她具体往哪个方向写,重点是什么,领导有什么偏好,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跟我说‘你看着写,你肯定比我懂’。园长姐姐,她交到你手上的那些东西,那些你觉得还不错的方案、报告,其实都是我猜着、蒙着,根据零星信息拼凑完成的。”
“以我对她的了解,这是因为她也不知到老板要的是什么,以前基本上都是我告诉她,然后她才去弄。”赵园长印证了叶凡的猜测。
“我告诉过她啊!”叶凡有些激动地打字,“我说不用猜,可以主动去问。如果当面问不出来,或者领导自己也还没想清楚,那就先按自己的理解去做一版,哪怕是错的,也能试探出老板的真实需求,总比什么都不做,或者瞎做要强。”
“但是她害怕,不敢!每次老板找她,她都会拉上我。然后我给她分析,她才知道要干嘛!”赵园长的回复揭示了涟漪在职场中的真实状态。
“我之前告诉过她,要向上管理,有时候领导也需要下属提供思路和选项。”叶凡想起自己曾苦口婆心地传授职场经验。
“她脑子糊涂,我们幼儿园全知道,哈哈哈!”园长打完这句话,后面跟了一个捂脸大笑的表情。这笑声,透过屏幕,带着一种既无奈又习以为常的意味。
看着这行字和那个表情,叶凡的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他感到一种被理解的释然,原来不是他一个人觉得涟漪“难沟通”;另一方面,一种更深的心疼和无力感漫上心头——她独自一人在那个需要清晰表达和主动争取的世界里,是如何笨拙而艰难地生存着的?
“你们别喝酒了,行么!”叶凡突然转移了话题,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他想起了二十年前那次,她醉得不省人事,被一个骑摩托车的人送回来,脸色苍白,人事不省的样子,从此在他心里种下了“她是个酒蒙子”的印象。
“谁喝酒?”赵园长问。
“她啊,给脑子都喝坏了,我管她叫酒蒙子。”叶凡回答道,带着一丝责备,一丝担忧。
“她酒量不行,还总喝!最多喝两瓶啤酒,一瓶最多500毫升。”赵园长回复道,语气平常。
叶凡看着这行字,彻底怔住了。
两瓶啤酒?500毫升一瓶?这就是她所谓的“喝不醉”?
他脑海中那个二十年来根深蒂固的、关于她酗酒、放纵的印象,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他想起那次严重的宿醉,她或许只喝了一瓶,或者还不到?那个送她回来的骑摩托的人,是谁?当时的情景,他真的完全了解吗?他所以为的真相,有多少是基于她模糊不清、词不达意的表述,和他自己基于痛苦的想象,而拼凑出来的错误版本?
那条她默默注视却不肯开口索要的锤纹腰带;那场她独自承受却责怪他电话骚扰的住院经历;那次他为她打架赔偿却得不到一句安慰的委屈;还有这持续了二十年,因沟通错位而累积成的、巨大的、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所有的一切,像无数碎片,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碰撞。他低头,看着手机上那张锤纹腰带的照片,那冰冷的金属扣环,仿佛扣住的不是皮带,而是他二十年的隐痛,和一个他可能从未真正读懂过的女人。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沉重地起伏着。他需要答案,需要一个确切的、清晰的答案,不是为了追究谁对谁错,而是为了从那团纠缠了二十年的乱麻中,找到那个真正能解开死结的线头。
他拿起手机,手指悬在涟漪的号码上,犹豫着,挣扎着。这一次,他该如何开口?是继续质问她的“失踪”,还是去求证那区区两瓶啤酒的真相?或者,去问一问那条劣质的、机器压制的锤纹腰带,是否还被她保留在某处,像他保留着原版一样?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沉默的、如同僵尸般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再回去了。
窗外的灰白色天空,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黯淡的黄昏色。一天,又在等待和内心的兵荒马乱中,过去了。而关于涟漪的一切,依然是一个谜,一个扣在他心口,隐隐作痛了二十二年的谜。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