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涟漪》第194章 园长姐姐

十一月的内海,冷风从敞开的窗缝里挤进来。叶凡盯着手机上那个迟迟没有回复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方悬了又悬,最终还是没有落下。窗外,晚高峰的车流像一条疲倦的河,鸣笛声遥远而模糊。他想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样的黄昏里,屈奋进那张蛮横而扭曲的脸,以及他当街吼出的、关于涟漪的那句污言秽语。当时拳头砸在对方脸上的触感,此刻仿佛又顺着神经末梢爬回指关节,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那两万块钱,像一块沉甸甸的冰,硌在胃里。不仅是钱,更是那种被强行讹诈、有口难辩的憋屈。他无数次点开涟漪的头像——那是一片模糊的蓝色水波,看不清具体的形态,就像她这个人。他想告诉她,那一刻的出手,并非全然的冲动,里面有被侮辱的愤怒,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想要为她“正名”的骑士般的愚蠢悲壮。他想说:“你看,我不是那么不堪,我至少还在乎你的名誉。”尽管这代价,是此刻缠绕着他的、更为现实的困窘。然而,所有的消息都石沉大海,电话那端永远是礼貌而冰冷的提示音。她再一次,从他触手可及的世界里,蒸发得无影无踪。

这种失联的焦灼,混杂着经济上的压力,像两条藤蔓,将他越缠越紧。直到秋意初显的九月,他才从别人零星的谈论中得知,涟漪早已从海淀的“何何嘉幼儿园”辞职,去了西城的“德德幼儿园”。这两个名字,像两颗生硬的石子,投入他本就纷乱的心湖。何何嘉与德德,分处京城对角,投资方风马牛不相及,唯一的交集,竟是那位赵园长。

园长的影子,在叶凡的记忆里是模糊而又具体的。他记得涟漪初到北京时,在三色幼儿园一待就是八年,那是她最稳定,也似乎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这位赵园长,一位据说能力极强,也颇得下属信服的中年女性。后来,那家显赫的幼儿园被一桩丑闻击中,舆论发酵如野火,最终以裁撤一批员工来平息众怒。涟漪和园长,都成了那场风波的牺牲品。

叶凡用力回想,时光的尘埃簌簌落下,露出了2017年同学聚会的场景。日料店包厢里灯光暧昧,人声嘈杂,他和涟漪之间,隔着“小聋人”温斌。温斌那时正意气风发,因为赚了钱配上了高级一些的助听器,便可以和大家高谈阔论,他在两人中间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涟漪坐在旁边,很少说话,眼神里有一种被抽空了力气的疲惫,嘴角却习惯性地维持着一个上翘的弧度。那时他并不知道她失业了,只觉她比从前更沉默,也更难以接近。隔着温斌挥舞的手臂,他试图找些话,说些自己工作十年摸爬滚打的感悟,什么“低谷都是暂时的”,“北京机会多,慢慢来”,那些话此刻想来,干瘪得像晒干的橘皮,毫无滋养。那也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笨拙的“前辈”姿态去劝慰她,现在想来,或许她需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此后几年,涟漪和园长如同被风吹散的种子,落在了不同的土壤。涟漪断续在一些小型教育机构待过,园长似乎也经历了几番辗转。命运的丝线再次交织是在2019年,德胜门外大街上,“德德幼儿园”的招牌立了起来。园长受邀执掌,她召回了当时正处于空窗期的涟漪。那是她们紧密合作的两年多,据涟漪后来偶尔提及,那是段“累但痛快”的日子。然而幼儿园的人事,似乎总是一池深水。最终,因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人事纷争,园长选择离开,涟漪不久后也负气出走。

时光流转到2023年6月。那正是他与涟漪历经多年疏离后,奇迹般重新建立联系的后一个月。空气中还残留着久别重逢的、小心翼翼的暖意。就在这时,园长再次伸出援手,将再次失业、处境窘迫的涟漪,安置在了海淀的“何何嘉幼儿园”。此时的园长,身份已然不同,她同时管理者“何何嘉”与“德德”两家幼儿园,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两个老板之间。在何何嘉的那段日子,涟漪挂在嘴边,带着几分不甘、几分赌气,更有几分向往的话就是:“我要杀回德德!”

这句充满江湖草莽气息的宣言,终于在2024年7月,变成了现实。她回去了,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德德”。而何何嘉这边,保教主任的空缺一时难以填补,园长不得不更多地坐镇于此。

将这些零碎的、从涟漪过往片段式倾诉中拼凑出的信息,在脑中反复梳理、印证后,叶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找到园长,似乎成了一条清晰可见的路径。这个认知,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让他因长时间等待而麻木的心,重新泛起尖锐的悸动。

他拿起手机,动作有些急促,指尖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点开微信,搜索“何何嘉幼儿园”,找到那个官方公众号。他无心浏览那些精心编排的、充满童趣和阳光的推文内容,那些笑脸和活动照片,与他此刻的心境隔着一层毛玻璃。他只是机械地、快速地向下滑动屏幕,像是一个急于挖掘宝藏的人,无视沿途的风景。终于,在最新一篇文章的末尾,那一行通常被忽略的版权和联系信息里,他找到了目标——“何何嘉幼儿园招生老师艾米老师,联系电话:18311……”

一串数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叶凡将它默念了一遍,然后像是怕它消失似的,立刻打开手机拨号界面,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敲了进去。听筒里传来规律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他的心鼓上。

“喂!家长您好,这里是何何嘉幼儿园,请问您是咨询招生么?”

电话接通得很快,对面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语调甜美,带着职业化的热情,尾音微微上扬,像是经过严格的训练。这种标准的、不带个人情感的腔调,让叶凡一瞬间有些语塞。

“哦,你是艾米老师?”他稳住心神,问道。

“是的,您的孩子多大了?请问您是咨询招生么?”艾米老师重复着那句统一的话术,声音依旧掐得又细又软。

“哦,艾米老师。我不是来咨询的,你没见过我,但是我知道你。”叶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可信,“去年的时候我帮你写过教学体会。嗯,其实我打这个电话呢?是为了找园长,哦,找赵园长,我是他朋友。”他抛出了那个精心准备的、半真半假的理由。帮写教学体会是真,那是涟漪央求他帮忙的,说艾米老师忙不过来;自称是园长的朋友,则带了些许冒险的成分。

电话那端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随即,那个掐着的语调松弛了下来,换上了更接近本色的、带着些许恍然的音色:“哦!我好像知道你,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上次那个教研报告的PPT……”

成了!叶凡心里一松,立刻趁热打铁:“方便把电话给园长一下么?”他追问,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

“好的,好的!”艾米老师应承着。随即,听筒里传来一些模糊的背景音,能隐约分辨出是一个沉稳的女声正在与其他人交谈,内容听不真切,但那种从容不迫的语调,符合叶凡对赵园长的想象。“哦,她正在忙着,要不我先把她的个人手机号码给您,你一会儿再和她联系?”

这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叶凡立刻同意:“好的。”记下艾米报出的那串号码后,他道谢,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持续的、低沉的都市噪音。叶凡握着手机,屏幕上是刚刚存入的、署名为“赵园长(何何嘉)”的联系方式。直接打电话过去?似乎太唐突。对方正在忙,艾米也说了稍后联系。那么,发短信吧。文字可以斟酌,更能表达清楚,也留给对方回复的余地。

他解锁手机,点开短信编辑界面,对着那串号码,手指悬在虚拟键盘上,久久没有落下。该如何措辞?既要表明身份和来意,又不能显得过于冒昧或者急迫,更不能给涟漪带来任何潜在的麻烦。他像一个谨慎的棋手,在落子前推演着各种可能。

几分钟后,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速度很慢,不时删改:

“您好!赵老师,很冒昧的打搅您。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是去年经常用涟漪的电话和您通话。我是涟漪在内海的朋友,我们俩最近发生了一些小状况,我找不到她了所以联系到您,请您帮忙!万分感谢。”

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语气恭敬、信息明确且留有分寸后,他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提示音几乎在几秒钟后就响了起来。这么快?叶凡的心猛地一跳,赶紧点开。

“你好!叶凡。我知道你,你和涟漪怎么了?我现在有些忙,等下班后我给你回电话。”

简短的文字,透露出几个关键信息:她知道他,这多半是涟漪提起过的;她愿意介入,但需要合适的时间。足够了,这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了。

“好的,万分感谢!”他立刻回复,努力让文字显得既感激又不失体面。

信息发出后,房间再次被等待的寂静填充。但这一次的等待,与之前漫无目的的焦灼不同,它有了一个明确的、可以期盼的终点。叶凡将手机调成最大音量,放在身边的茶几上,自己则陷进沙发里。

“等”,这个字,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他与涟漪交往的编年史里。少年时代,在音像店外,他推着自行车,看着橱窗里贴着的唱片海报,等着她从店里下班。夏日的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空气中漂浮着路边小吃摊的油烟味,他一颗颗数着石子,计算着她还有多久会撩开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帘走出来。去大学找她时,在她宿舍楼下,靠着斑驳的墙壁,看着来往的人群,等她梳洗打扮完毕,姗姗下楼。那时的等待,虽然也带着青春的躁动,但底色是明亮的,充满了可见的预期。而现在的等待,却像是置身于一片浓雾,不知道前方是什么,甚至不知道等待的最终,会带来解脱,还是更深的失落。

时间仿佛被黏稠的胶质拖住了脚步。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胸腔里的燥热。他打开电视,又很快关上,那些喧闹的画面和声音只会让他更加心烦意乱。他拿起一本书,目光在字里行间游移,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过往的碎片,那些被时间打磨得有些模糊,却又在某些时刻异常清晰的画面。

1998年,内海美术中学的教室。涟漪坐在他正前方,扎着简单的马尾,露出白皙的脖颈。她总是很安静,下课也很少和同学嬉闹。他记得她翻书时纤细的手指,和偶尔抬头时,那双带着些许迷离和疏离的眼睛。那里面像是盛着一片雾霭笼罩的湖,让人看不真切,却又忍不住想去探寻。

第二年,去上海写生。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那座充满传奇色彩的都市。南京路上人流如织,他和涟漪并排走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突然,身后有人用力推搡,他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撞向涟漪。她的肩膀很瘦,碰到时能感觉到骨头的硬度,她惊呼一声,回过头,脸上没有恼怒,反而是一丝受惊后的茫然,随即泛起淡淡的红晕。他慌忙道歉,语无伦次。她摇摇头,轻声说:“没事。”

还有那次,在上海的百货大楼下,她看中了一个塑料的包饺子器,新奇地摆弄着。他站在旁边,看着她孩子般专注的神情,觉得那普通的物件也变得有趣起来。他记得自己当时说:“买一个吧,回去可以帮你妈妈包饺子。”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了几个,说:“就来这几个。”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写生结束返校后,他们的关系似乎近了一些。放学后去车棚推车,有时会恰好遇上。昏暗的车棚里,自行车铃铛偶尔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会简单聊几句,关于功课,关于画作,关于某个老师有趣的口头禅。有一次,下着细雨,他看到她没带伞,正犹豫着是否要把自己的伞给她,她却已经低着头,快步冲进了雨幕中,背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水汽里。

午饭时,他们几个关系近的同学会凑在一起吃饭。他记得自己曾眉飞色舞地给她讲《绝代双骄》的剧情,讲小鱼儿与花无缺,讲移花宫的恩怨情仇。她听得认真,听到有趣处会抿嘴微笑,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那时他觉得,能让她这样笑,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高中毕业后,他去了马来西亚留学。异国他乡的日子,新鲜感很快被孤独取代。他给她写过信,用那种印着热带风情的航空信封。信写得很长,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陌生的环境、奇怪的饮食、还有无处排遣的思乡之情。

学成归国,他特意考取了内海市郊区杨镇的大学,只因为听说她也在那里。两所学校离得不远,只隔着几条街。他满怀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去找她。第一次,她宿舍的同学说她回家了。第二次,她出去兼职了。第三次,她病了,在休息。第四次……他终于见到了她。她瘦了些,穿着简单的T恤,站在宿舍楼下的树荫里,看着他,眼神依旧是那样,带着喜悦,但更深层处,是某种他无法穿透的隔膜。他们一起吃了饭,散了步,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后来,便是那著名的“四次失踪”。毫无征兆地,她会突然联系不上,手机关机,宿舍没人,像人间蒸发一样。几天,几周,甚至一两个月后,她又会突然出现,带着淡淡的歉意,解释说家里有事,或者手机坏了,或者只是心情不好,想一个人静一静。他由最初的担心、愤怒,到后来的困惑、麻木。他始终搞不懂,那个传说中的“摩托党”是谁?是真实存在的人,还是她虚构出来拒绝他的借口?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找到过任何存在的证据。

记得最严重的一次争吵,是在学校后门那家小小的饺子馆里。他们坐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隔间,灯光昏暗,墙壁上贴着廉价的仿木纹壁纸。不知因为什么话题,或许是他终于无法忍受她再次失联的行为,积压的情绪爆发了。他声音不高,但字句尖锐,质问她的若即若离,质问她的隐瞒和逃避。她起初沉默,低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盘子里凉掉的饺子。后来,她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她说:“叶凡,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想要的,我给不了。”那间小小的隔间,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囚笼,困住了他们两个。

再后来,便是长久的疏远。他毕业,工作,在北京扎下根来,经历了社会的磨砺,渐渐学会了将那段青春往事封存起来。直到2023年5月,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他们竟然重逢了。具体的情景他已有些模糊,只记得那一刻巨大的震惊和恍如隔世之感。她变化不大,只是眼神里的迷离更深,笑容里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他们约着吃了几次饭,聊了聊各自的近况。有一次,她似乎格外感伤,喝了一点酒,对他说:“叶凡,其实……我后悔了。”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后悔当年,没有好好把握。”说完这句,她便不再多言,无论他如何追问,只是摇头。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里重新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沉寂多年的情感,似乎又看到了复燃的希望。然而,就在他试图重新靠近时,她却再一次后退了。联系变得时断时续,回复越来越慢,直到这次,因为屈奋进事件后他急于倾诉而找不到人,彻底断联。

想到这里,叶凡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拿起手机,又刷到了那个关于“回避型依恋人格”的视频。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专注,再次看完了它。视频里的心理学家用冷静的语调分析着:“回避型依恋者常常对亲密关系持矛盾和抗拒的态度。他们在潜意识里渴望亲密关系,但是又害怕被关系中的亲密程度所束缚。例如,在恋爱中,当关系开始变得比较深入,需要更多的情感交流和身体接触时,回避型依恋者可能会开始感到不安。他们可能会故意减少和伴侣的见面次数,或者在交流过程中表现出冷淡,以此来拉开距离。这种模式往往源于早期成长经历中亲密关系的缺失或不稳定……”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与涟漪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突然的冷淡,那些莫名的失踪,那些在关系看似要更进一步时的仓惶逃离……难道,这一切真的都能归因于某种人格特质吗?这让他感到一种荒谬的释然,又伴随着更深的刺痛。如果这是一种“病”,那他的执着,是解药,还是徒劳的纠缠?

夜色渐深,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河。叶凡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感觉四肢都有些僵硬了。手机屏幕始终暗着,像一只沉睡的眼睛。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发酵成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混合着焦虑、怀疑,还有一丝被晾在一旁的轻微屈辱感。她会不会忘了?或者改变主意了?毕竟,自己是这样一个“麻烦”。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洗漱睡觉的时候,握在手里的手机突然毫无征兆地振动起来,屏幕也随之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零几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他几乎是瞬间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你好叶凡。不好意思啊!我这个电话回得有点晚。”听筒里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带着一丝疲惫,但语调温和、沉稳,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和力。

“园长姐姐!”叶凡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突兀和响亮。

电话那端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轻笑:“哎!你称呼我的方式和涟漪一模一样。”

这声笑和话语,像一道暖流,瞬间缓解了叶凡紧绷的神经。“嗯,她平时跟我提起你时都是这么称呼的,所以我也跟着叫了。”他解释道,语气自然了许多。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据我所知你们两个已经不是第一次吵架了。”赵园长切入主题,语气里带着关切,但没有过多打探的意味,分寸感掌握得极好。

“说来话长,”叶凡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积压了太多的话,亟待倾泻,“我们两个在1998年就认识,是高中同学……”

他开始了他的讲述。从高中教室的初次留意,到上海南京路上那次意外的碰撞;从百货大楼下那个未能买成的包饺子器,到放学后车棚里偶尔的并肩;从午饭时他手舞足蹈地讲述《绝代双骄》,到毕业后远渡重洋的通信。他讲到自己特意考到内海市寻找她,却遭遇了四次扑空和那四次神秘的“失踪”;讲到了那个从未谋面的“摩托党”,成了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讲到了饺子馆小黑屋里那次伤筋动骨的争吵,以及她那句“我们不是一路人”的判词。

最后,他讲到了去年的重逢,她那句让他心潮澎湃的“后悔”,和随之而来的、再次的疏远。他提到了屈奋进事件,提到了自己动手的部分原因,也提到了那笔让他寝食难安的两万块钱。他甚至连5月28日这个具体的日期都清晰地报了出来,仿佛那个日子是一个重要的坐标,标记着他情感地图上的一个转折点。

他语速时快时慢,逻辑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像是一个在迷宫中行走太久的人,急切地想要描绘出路径,却难免颠三倒四。他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只觉得喉咙发干,握着手机的手心也沁出了汗。他将自己二十年来与涟漪纠缠不清的情感历程,几乎毫无保留地铺陈在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园长姐姐面前。

电话那端一直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表示在听的轻微呼吸声。这种专注的倾听,给了叶凡莫大的鼓励。

当他终于停下来,短暂的空隙中,他听到赵园长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那你们俩可挺可惜的,能把你弄丢了,她是怎么做到的?哎!” 这声叹息里,带着真切的惋惜。

这句话像是一下子戳中了叶凡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补充,像是要为自己的理解,也为涟漪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上次回家的高铁上我刷到一个视频,说是‘回避型依恋人格’。我对照了一些事情,和她一模一样。” 他将视频里关于回避型依恋者的描述,几乎复述了一遍,然后有些急切地问:“您觉得……像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赵园长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和中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达:“哎呀!不要相信那些什么类似人格的东西啦!没关系的!”

这句否定,来得有些出乎叶凡的意料。他以为园长会认同,或者至少会讨论一下。

“每个人处理感情的方式都不一样,涟漪她……可能就是心思重,想得多,没什么安全感。”赵园长的语气变得更为柔和,也更坚定,“我帮你盯着她,等过几天让你们见上面。”

“真的?”叶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峰回路转,竟然如此之快?

“真的!”赵园长的回答简短而肯定,不容置疑。

通话结束后,叶凡久久地握着手机,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刚才对话的温度。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希望,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的火种,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燃烧起来。他知道,等待还未结束,但这一次,等待的前方,似乎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可以触及的彼岸。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在那家叫做“德德”的幼儿园门口,或者某个约定的地点,涟漪会站在那里,带着他熟悉又陌生的神情,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而所有的疑问、委屈、不甘和漫长等待的煎熬,或许都能在那一次相见中,找到一个答案,或者,至少是一个新的开始。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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