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觉得,时间仿佛在他寄出那封信后,就陷入了一种粘稠而停滞的状态。半个月,不长不短,却足以让一颗满怀期待的心,从滚烫的温热,逐渐冷却成一块沉甸甸、散发着寒意的坚冰。信,是石沉大海了。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那封信,他写得极其慎重,几乎耗尽了他这个不常以文字表达情感的人全部的心力。笔尖在稿纸上划过,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艰难剥离出来的。他告诉涟漪,无论她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无论他们之间未来会是何种模样——是退回到同学、朋友那清晰而安全的界限,还是能鼓起勇气,重新拾起那份中断了二十年的恋慕,亦或是就此别过,形同陌路——他都能理解,也愿意接受。他强调了“沟通”二字,像是一个在迷雾中行走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一根确定的绳索。他们已经在二十年前,因为年轻气盛的争吵和那时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联系方式,品尝了一次“糊里糊涂”分别的苦果,那苦味绵长,浸染了彼此二十年的人生轨迹。他绝不允许,也绝不愿再经历一次那样不明不白的结局。开始,要明明白白;结束,也要清清楚楚。
为了这份“明白”,他甚至赋予这封信一种近乎偏执的仪式感。他特意绕了远路,乘车去了市北的中山路,找到了那所门面古朴、时光仿佛在此放缓了脚步的老邮局。整个内海市,只有这里,还倔强地使用着二十年前那种墨绿色、投信口带着金属翻盖的老式信桶。当那封承载了他所有复杂心事的信,从他指尖滑入信桶,发出“噗”一声轻响时,他仿佛完成了一次与过去的对话,一次对青春的致敬。他以为,这样的用心,涟漪一定能感受到。他甚至在脑海中勾勒过她收到这封盖着老邮局邮戳的信时,脸上会浮现出怎样一种恍然又带着些许感伤的神情。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
最初的几天,他还抱着希望,手机一有提示音,心脏便会漏跳半拍。他反复检查微信、短信,甚至那几乎已经无人使用的QQ邮箱。每一次从期待到失落的过程,都像是一次微型的心理凌迟。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蔓延开来的焦灼和巨大的疑问。
这几周,他像是被困在了一个由自我怀疑和反复揣测构成的迷宫里。大脑不受控制地高速运转,消耗着他本就不多的平静。她为什么不肯回信?是信在路上遗失了?还是……她根本不愿回应?是那封信里哪句话说得不妥,触怒了她?抑或是,她遇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麻烦?各种可能性,好的、坏的、理性的、荒诞的,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这种精神上的“内耗”,比任何体力劳动都更让人疲惫。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精气神。
就在这种近乎煎熬的状态中,一个记忆的片段,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柴,“嗤”的一声,亮了起来。
那是一年前,一个阳光算得上温柔的午后。涟漪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他当时未能完全读懂的认真与执拗。她说:“叶凡,你想过没有?二十年前我们走散,说到底,是因为那次吵架之后,我们谁也找不到谁了。那时候,联系一个人,太难了。”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约定,一个万一将来再遇到什么事情,无论如何都能让对方找到自己、见到自己的方法。”
当时的叶凡,是怎么反应的呢?他似乎是笑了笑,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带着一种属于这个信息时代的、近乎盲目的自信。他想,二十年前是没办法,那时手机是稀罕物,QQ才刚刚兴起,一个家庭拥有一台电脑都算奢侈。一次简单的搬家,一次学校的调换,就可能让两个原本亲密的人,彻底消失在彼此的世界里,像水滴融入大海,再无踪迹。可现在不同了,这是一个手机人手一部、4G网络覆盖城乡、微信视频可以瞬间连接千里之外的时代。电话号码、微信、QQ、微博……联系方式多到令人眼花缭乱。即便暂时失去了直接联系,那些无孔不入的社交软件大数据,也会通过各种“可能认识的人”、“共同好友”的网络,像织网一样,迟早会把失散的人重新链接起来。
他当时或许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未将她的提议真正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在当今社会“再次失联”的概率,渺茫得像中彩票头奖。
但涟漪显然是认真的。她甚至兴致勃勃地构想了好几套具体的“应急预案”。
第一个办法,听起来带着点浪漫的古典主义色彩——去旅游街上的“天后宫”等。
内海的天后宫,始建于元泰定三年,那是遥远的公元1326年。涟漪当时还特意查了年份,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语调告诉他:“叶凡,你知道吗?698年前,在我们内海这座城市还是一片滩涂渔村的时候,天后宫就已经矗立在那里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这是一座受保护的文物古建,是历史的见证。无论内海市未来经历怎样的沧海桑田,高楼如何起,马路如何拓宽,它都会在那里,风雨不动。如果我们找不到彼此了,就去那里等,总有一天能等到。”
这想法听起来很美,却脆弱得经不起现实的推敲。叶凡在焦灼中想起这个约定,嘴角只能泛起一丝苦涩。面对各自繁重的工作、琐碎的生活、无法预测的突发状况,谁能保证自己可以像个石像一样,日复一日地守在天后宫门口,直到对方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这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象征,一个关于“恒定”与“等待”的意象,而非切实可行的方案。它提供的,或许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知道在这座变幻莫测的城市里,还有一个绝对不变的坐标,在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重逢。
那么,除了这种被动的、近乎于守株待兔般的等待,还有别的办法吗?
有的。记忆的潮水继续上涌,带来了丝丝凉意和甜腻的糖浆味道。
那是去年夏天,一个闷热得连知了都懒得鸣叫的傍晚。他和涟漪并排坐在王串街道那家老字号刨冰摊的矮凳上。这家小铺,和涟漪家那个由老房子改造的饺子馆很像,都带着浓厚的时光印记。不同的是,饺子馆把临街的墙凿开,做了大门,而刨冰摊则保留了老式房屋的窗棂。窗口就是柜台,顾客需要什么,得站在窗外仰着头对里面的店员说。付了钱,便在旁边等待。不一会儿,一只粗糙的厚玻璃碗会从窗口递出来,里面是堆成小山状的、染着各色酱料的绵绵冰。窗口下方,散乱地放着几张矮桌和更矮的塑料凳,人们蜷着腿坐下,埋头对付那一碗冰爽,吃完后抹抹嘴起身便走,自会有店员来收拾残局。
涟漪用塑料小勺挖着碗里淋了草莓酱的冰,含混不清地告诉他,这家摊子二十年前就在了。“不过那时候,”她说,“是用手摇的机器,一下一下压出碎冰碴子,吃起来嘎吱嘎吱响。不像现在,用电动铡刀,做出来的冰又细又绵,入口即化。”她的语气里,有一丝对往昔的怀念。
接着,她提到了关键人物。这家刨冰摊的经营者,是一对老夫妇,他们的儿子叫张斌,是涟漪的小学同学。“前几年,张斌也去北京发展了,”涟漪说,“我在北京还跟他有联系呢。”然后,她看着叶凡,眼神认真起来:“所以,叶凡,你记着。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又联系不上了,你就来这里,找刨冰摊的叔叔阿姨,通过他们找到张斌。张斌有我在北京的联系方式,他一定能帮你找到我。”
通过一个小学同学,辗转去寻找失联的恋人?这套流程在当时的叶凡听来,迂回得如同蹩脚电视剧里的情节。他甚至在心底觉得有些好笑。这都什么年代了,找个人还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他们面临的又不是什么世界末日、社会崩塌的极端情况,在一个人际关系通过网络紧密交织的时代,寻找一个共同认识的人,何至于如此复杂?他当时或许只是把这当作涟漪一种孩子气的、过于未雨绸缪的玩笑,听过也就忘了,并未真正将其纳入可供操作的预案清单。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昔的细节便纷至沓来,带着当时忽略的、如今却显得格外清晰的声音和画面。
他想起了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个夜晚。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特有的黏稠而伤感的气息。涟漪送他到地铁站,在进入北京南站那熙攘人流之前,他们像往常许多次分别时一样,在地铁站口附近的一个小花坛边坐了下来。这是他们之间一个不成文的仪式:在真正说再见之前,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坐着,任由烟雾在沉默中缭绕,仿佛这短暂的停滞能延缓分别时刻的到来。
那晚,他们照例这样做了。第一支烟在沉默中燃尽,烟头摁灭在身旁的垃圾桶沙盖里。就在叶凡准备起身道别时,涟漪却做了一个小小的、不寻常的举动。她又从烟盒里磕出了一支烟,递给他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叶凡微微一怔,随即默契地接过,再次为她、也为自己点燃。他以为,这仅仅是涟漪想再多挽留他几分钟,让这告别的仪式再延长一点点。
然而,涟漪点上这支烟,深吸一口,吐出浑厚而绵长的烟圈,目的却并非只是为了沉默的陪伴。她是有话要说。
“叶凡,”她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飘忽,“你还记得吗?我们重逢之后,和李旺杰的那次聚会?”
叶凡的思绪被拉回到那个热闹的场合。“当然记得,”他回答道,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场景,“那家餐馆的沙发挺宽的,你吃饭的时候喜欢蜷着腿,把脚搁在椅子上。那天我们坐的就是一个两人沙发,我跟李旺杰聊得兴起,手随意地搭在沙发靠背上,结果……不小心就碰到了你的脚。” 那个瞬间的触感,微凉,隔着薄薄的袜子,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二十年的时光隔阂。
“嗯,”涟漪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回味,嘴角牵起一丝朦胧的笑意,“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十七岁。仿佛中间这二十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也挺喜欢那次聚会的。”叶凡轻声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两年来,他和涟漪虽然频繁见面,分享着失而复得的亲密,但他们的关系,始终像是游离在正常社交圈之外的秘密。不能被昔日同学和朋友知晓、承认的关系,让每一次本该轻松的相处,都暗藏着一丝尴尬和难以言说的委屈。那种和一群老同学热热闹闹在一起,被起哄、被祝福的场景,本该是属于二十年前他们青涩恋情的一部分。可偏偏,在那最美好的年华,他们因为一次激烈的争吵,和随之而来的、无力挽回的失联,永远错过了体验那种纯粹快乐的机会。这遗憾,深埋心底,每每想起,便隐隐作痛。
“我在北京,也有几个很好的朋友。”涟漪继续说道,烟雾模糊了她的侧脸,“你们以前……其实通过电话的。”
通过电话?叶凡在记忆库里快速搜索。很快,一个身份和与之关联的片段浮现出来——是涟漪在北京那家幼儿园工作时的园长。去年有段时间,涟漪经常需要完成一些教师培训的线上答题,有时遇到系统问题或难以理解的题目,她会求助叶凡。叶凡有时弄不明白,便会打电话过去问。偶尔,涟漪也搞不清楚时,电话那头会换成一个声音爽利、条理清晰的女人来接听,耐心地给叶凡讲解操作步骤或题目要点。那个女人,就是那位园长。后来,叶凡的微信里,时不时会收到涟漪在北京发来的留言,内容常常是:“今晚和园长姐姐去喝酒,晚点回。”“正在和园长姐姐喝大酒,她请客,开心!”……诸如此类。
“园长姐姐……”叶凡下意识地喃喃出声。
这个称呼,像是一道闪电,骤然劈开了他脑海中弥漫多日的浓雾!
找园长!对,找园长!
既然信石沉大海,既然现代的通讯方式全部失效,既然那些带有浪漫或迂回色彩的约定显得如此不切实际,那么,这位在涟漪北京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且他曾经有过间接联系的“园长姐姐”,就成了眼下最直接、最现实,也是唯一可见的线索桥梁。只要能找到她,就一定能找到涟漪!只要找到涟漪,那么这半个月来所有的疑问、焦虑、不安和痛苦,就都有了询问和弄清楚的途径!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像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了许久的船只,终于看到了远方的灯塔光芒,哪怕那光芒还十分微弱,却足以重新点燃希望,指明方向。
然而,兴奋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个现实的问题便接踵而至,冰冷而具体——
他,该如何找到这位素未谋面、仅仅通过几次电话、只存在于涟漪话语中的“园长姐姐”呢?
他甚至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
刚刚亮起的那点微光,似乎又在这一片现实的茫然面前,变得摇曳不定起来。寻找的踪迹已然浮现,但前路,依旧迷雾重重。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