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橘红的霞光被天际线贪婪地吞噬,城市边缘透出一种灰蒙蒙的蓝。何辉煌抬起手腕,那块镀金的腕表在渐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一丝略显孤傲的光芒。围坐的几人中,只有他戴表,他是这群朋友里唯一正经的生意人——在王串街道经营一家颇有名气的排骨饭店。这手表,于他而言,或许不止是看时间的工具,更是一种身份的无声宣示,一种与工薪阶层的朋友们微妙的区隔。
“行了!时间不早了,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何辉煌的声音带着生意人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果断,打破了包间里的闲散气氛。
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慵懒倚靠着的人们窸窸窣窣地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拖沓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的茶香与烟味尚未散去,却被这起身的动作搅动得有些凌乱。
“要不咱在换个地方?这才哪儿到哪儿?”阿亮意犹未尽地提议,眼睛里闪烁着对夜生活开始的期待。
“行!”马克几乎是立刻附和,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愿让气氛冷下去的急切。
何辉煌已经走到了他那辆擦得锃亮的黑色SUV旁,钥匙在指尖发出轻微的脆响。“你们上我车,我送你们去KTV,”他拉开车门,动作利落,“但送完了我就得回去,不陪你们了。没办法,家里那小崽子还小,离不得人。”话语里带着一丝为人父的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承担家庭责任而生的优越感。
阿亮像条泥鳅似的,第一个钻进了宽敞的后座,随即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着还站在原地的叶凡喊道:“叶凡,快点进来,磨蹭啥呢?咱去KTV里再喝点,醒醒神!”
叶凡站在那里,像是被钉在了暮色里。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哦,我不去了。你们去吧,真有点累了,明早还要赶早班。”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坚决。疲惫像是无形的潮水,从心底漫上来,淹没了对喧嚣场所的最后一点兴致。
“你先进来,”何辉煌已经坐进了驾驶室,探过头来,语气带着一种照顾者的强势,“我先把你送回家,然后再送他们去KTV,绕点路没事。”
“哎,不用,真不用!”叶凡连连摆手,像是要挥开这份过于热情的好意,“你们又不顺路。别麻烦了,我都打好车了,”他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叫车软件的界面,显示着“司机预计五分钟到达”,“你看,车都快到了,不好取消的。”
他又一次婉拒,语气温和却坚定。何辉煌看着他,似乎想再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带着点“随你吧”的神情,关上了车门。引擎低吼一声,车子平稳地驶出,尾灯在渐浓的夜色里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很快消失在街角。
叶凡站在原地,直到那引擎声彻底远去,周遭重新陷入一种近乎真空的寂静。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哪里是没时间,哪里是车快到了,那不过是托词。他只是单纯地、强烈地渴望一个人待着,渴望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走一走,让脚步去丈量记忆的轮廓。
眼前的王串街道,华灯初上。新装的LED路灯洒下清冷明亮的光,试图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然而,这过于明亮的光线,反而凸显了街道的老旧。除了这些现代化的灯具,这条街道与二十年前相比,几乎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同样的窄仄,同样的格局,连路边歪脖老槐树虬结的枝干,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时光仿佛在这里打了个盹儿,醒来后只敷衍地换了身外衣,骨子里却依然是那个旧日少年。
他只是想在这里散一散心,去呼吸一下二十年前的空气,去捕捉那些早已飘散、却仿佛还残留在此处的“涟漪”。那时的日子,连烦恼都是透明的,带着青春特有的酸甜气息。而“涟漪”,是他心中那个女孩的名字,也是他整个青春时代所有情感的代称。
顺着真理道向右转,便拐进了一条更显幽僻的小马路——“东街”。这条路在叶凡的记忆里,有一个更为私密的称呼——“小黑道儿”。当年,这里路灯昏暗,甚至常常罢工,两侧树木蓊郁,夜晚行走其间,总带着点探险的意味。小黑道儿的西侧尽头,就是涟漪爷爷家住的那幢老式砖楼,丹霞里。如今说是老式砖楼,在二十年前,那还算是不错的住宅。涟爷爷的家和涟漪自己的家,就在这东街小马路的一头一尾,像这条脉络上的两个关键节点。
当初那个才十九岁的叶凡,是搞不清方向的。他只记得,去涟爷爷家要走林边路,而去涟漪的家要走真理道,他从未意识到,这两个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所在,竟然诡异地坐落在同一条不起眼的小马路上。这倒也怪不得他。那时他来这里,多半是在晚上,是送涟漪回家后独自返回的路径。夜色浓稠,心事重重,少年眼中只有前方女孩模糊的背影和身边掠过的昏黑树影,谁能辨认清楚东南西北?黑洞洞的路径,吞噬了方向感,也吞噬了那些欲言又止的心事。
如今的叶凡,早已对王串街道了如指掌。纵横交错的什么一号路、五号路、真理道、正义道、幸福道……它们的方位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导航里。当然,也包括涟漪家当年那个小小的饺子馆的确切位置。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在地图上确认。然而,当真正站在这片早已物是人非的土地上,那种熟悉的“味道”却荡然无存。不是气味,而是一种由人声、炊烟、邻里问候、孩童嬉笑共同构筑的“人气”。如今,这里只剩下沉默的建筑,那些棱角被岁月磨损成圆形的旧砖,依旧整齐地排列着,沉默而顽固,像是在固执地守护着什么秘密,看上去依然结实,却透着一股被掏空了灵魂的冷寂。
叶凡在那熟悉的楼道前驻足,左右环顾,像一个贪婪的考古学家,恨不能用目光从每一寸砖缝里,挖掘出能代表涟漪当年生活轨迹的纪念品。哪怕只是一片碎瓷,一张残纸,只要能证明她曾在这里真实地生活过、欢笑过、存在过,于他而言,便是无价之宝。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外墙那个生锈的绿色铁皮信箱上。那是老式楼房常见的款式,开口处已经锈迹斑斑。他伸出手,用力扣着信箱冰冷的铁皮,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他又尝试拉扯那铁质的边缘,似乎想用蛮力将它掰开,幻想着能从里面发现一些年代久远的、被遗忘的信件——或许是当年他寄出,却因为某种阴差阳错而未被涟漪收到的信?又或者是她随手塞进去的只言片语?徒劳的用力,只换来指尖的疼痛和信箱空洞的闷响。那东西太结实了,或者说,时光将它锈蚀得太彻底,封存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秘密。
一番无果的努力后,叶凡自嘲地笑了笑,准备放弃。然而,就在他抬眼的瞬间,门洞上方那个蓝底白字的门牌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眼帘——“真诚里23号”。经历了二十年的风雨剥蚀,那蓝色已经斑驳,白色的字迹也有些模糊,边缘翘起,与墙壁的连接处只剩下一两颗锈蚀的钉子勉强维系着。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那冰凉的、带着锈迹的牌面。几乎没用什么力,只是那么轻轻一掰,那门牌竟发出“嘎吱”一声轻微的叹息,自己滑落了下来,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掌心。那冰冷的、沉甸甸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二十年的时光。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做贼似的,飞快地将这意外的“战利品”收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紧紧贴着胸口。一股温热迅速传递开来,仿佛那不是一块冰冷的铁皮,而是一颗沉睡已久、刚刚被唤醒的心脏。心中随即升起一阵更强烈的自我嘲笑:“叶凡啊!叶凡!二十年前你对涟漪,简直就像刚才去拉扯那破信箱一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憋红了脸,青筋暴起,结果呢?除了徒劳和空响,什么收获都没有。如今,你依然只能用这种近乎偷窃的方式,获取一点与她相关的、微不足道的物理证明,来填补内心那巨大的、嘶吼着的空洞。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在“真诚里”这熟悉的楼道前沉湎于回忆,时间仿佛失去了线性流逝的意义,像一块遇水的海绵,迅速膨胀、变形。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在这种恍惚的状态中溜走了。夜色彻底统治了天空,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孤零零的光晕。
该回家了。这个念头升起时,另一个更尖锐的念头也随之刺入脑海:涟漪最后说的那句“周三一定给你回电话”,似乎还没有实现。他下意识地再次看表,指针无情地显示,距离这个让他翘首期盼了一整天的“周三”结束,只剩下最后一个小时。
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恐慌感,开始从胃部慢慢向上蔓延,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能再等下去了。无奈之下,他几乎是颤抖着掏出手机,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听筒里传来的,不是期待的铃声,而是短促而规律的“嘟嘟”声——忙线?不,更像是被设置了呼叫限制。他不死心,挂断,再拨,依旧是同样的声音,冰冷而机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退出拨号界面,点开那个绿色的微信图标,找到与涟漪的对话窗口。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他周一祝她一路顺风的话语上。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输入了一个最简单的笑脸表情符号,按下了发送。
下一秒,窗口弹回的,不是一个绿色的发送成功对勾,而是一个刺眼的、圆形的红色叹号!像一滴骤然溅开的鲜血,灼伤了他的视网膜。叹号下方,是一行更小的、却如同判决书般的文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天!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居然又是在毫无征兆、不明原因的情况下,被涟漪拉黑了!
这不对啊!这完全不对!这和上周在北京雍和宫见面时,涟漪对他说的那些带着暖意和歉意的话不一样;这也和周一,她因为家里急事必须返回内海,在北京南站给他打的那最后一通电话里,那种急切的、带着依赖的语调完全不一致!电话里,她甚至还说:“等我安顿好,我们再好好商量后面的事……”
虽说情况不一致,但涟漪这种在不明原因下突然消失、切断所有联系的习惯,叶凡倒是领略过无数次了。就像一种周期性的宿疾,总在他以为病情好转的时候,骤然复发,将他打入冰窖。
“怎么办?”叶凡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像一只被囚禁在玻璃瓶里的飞蛾,疯狂地撞击着透明的壁垒,却找不到任何出路。想当年,和涟漪在那间被他们戏称为“小黑屋”的、堆满杂物的房间里大吵一架之后,再次见面,已经是七年以后。难道,上周那次在北京雍和宫的短暂重逢,阳光下她微微眯起的眼睛,略带羞涩的笑容,都只是镜花水月,是另一个长达二十年轮回的开始?是又一次的“最后见面”?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他踉跄着退后几步,背靠着冰凉的砖墙,慢慢滑坐到角落里,蜷缩起来。初秋夜晚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外套渗入肌肤,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内心一片灼热的荒芜。他用力抱紧双臂,指甲深深陷进胳膊的皮肉里,试图用生理上的疼痛来转移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
恍惚间,他想起很久以前,涟漪曾认真地对他说过,她最怕“走散”。不是吵架,不是分手,而是那种毫无征兆的、彻底的失联,像是在人海中突然被冲散,再也找不到彼此。为了应对这种她最恐惧的“走散”,她甚至曾告诉过叶凡几个方法:
一个是,如果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灾难,比如地震、战争,导致所有通讯中断,互相找不到对方时,就去内海城西的天后宫那里等着。她说,那是这座城市里她感觉最有灵性、最能让她心安的地方。如果两个人都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经常去那里守候,总有一天,会在缭绕的香火和悠扬的钟磬声中重新遇见。
另一种方法,是到王串街道的一家老式刨冰店里去。那家刨冰店开了很多年,店主的儿子叫张斌。而张斌,恰好也在北京工作,是涟漪为数不多的、保持着联系的老乡之一。通过他,便可以辗转找到涟漪。她还特意强调过:“张斌家刨冰店,你知道的,就是以前我们常去的那家,芒果刨冰加双份炼乳。”
想到这些“约定”,叶凡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手猛地蜷缩成爪状,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头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几乎要笑出声来,那笑声却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那种‘走散’……特么的哪里是什么偶然状况啊!”他在心里对自己嘶吼,“失去联系,不都是涟漪她自己主动造成的吗?!当年,我们两个人的家,直线距离不过三公里!骑上一辆破自行车,十分钟就能从我家蹬到她家楼下。无论谁想找到谁,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要狠下心,在对方家门口,从清晨露水未干守到夜深人静,怎么着也能碰到对方回家、或者出门的那一刻!”
“其实……根本不存在什么物理上的‘走散’,”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清晰得可怕,“所谓的‘走散’,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主动躲进了她那间无人能进的‘小黑屋’,而另一个人,无论在外面如何呼喊、如何撞击,都无法破门而入而已。”
叶凡和涟漪的断联,从来不是空间上的阻隔,不是天涯海角的遥远,而是其中一个人,主动封闭了内心所有的通道,拉下了所有的闸门。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放逐,一种情感上的流亡。他像个被剥夺了国籍的旅人,手持着早已过期的签证,徘徊在那座名为“涟漪”的城池之外,眼睁睁看着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却连一句“为什么”都得不到回答。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并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像一把利剑,斜斜地劈在叶凡的脸上。他睁开干涩发痛的双眼,一夜混乱的梦境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疲惫的空虚和那份挥之不去的、关于红色叹号的灼痛记忆。
他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第一时间去摸手机,而是走到了书桌前。书桌落了一层薄灰,他很少使用。他打开最底下的抽屉,从里面翻找出一叠略显发黄的信纸,和一支吸墨式钢笔。钢笔是很多年前买的,笔尖甚至有些秃了,但他一直没扔。
他坐下来,拧开笔帽,熟悉的墨水气味淡淡飘散。他一边在纸上笨拙地比划着,试着笔尖是否流畅,一边在心底升起一阵强烈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自我嘲讽。
“叶凡啊!叶凡!”他无声地咀嚼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在品尝一枚苦涩的坚果,“二十年前,你在马来西亚留学的时候,因为国际长途太贵,网络也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你就开始给她写信。同宿舍的东北哥们儿当时是怎么嘲笑你的?说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你还在玩鸿雁传书这一套,土不土?当时你还梗着脖子跟人争辩,说手写的才有温度……”
“如今呢?”他环顾四周,书桌上并排放着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和笔记本电脑,屏幕漆黑,却仿佛带着无声的嘲讽。“如今这个二十一世纪,都迎来了它的第二十四个年头了!科技发展到了可以瞬间连接地球两端,可以视频,可以语音,可以发无数种动态表情……可你呢?你他妈居然还在用这种最古老、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去联系一个……一个随时可能把你拉黑的人!”
“太可笑了……实在是太可笑了……”他摇着头,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戳下了一个浓重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回忆的闸门再次被冲开。2004年,吉隆坡那个终年炎热的下午,宿舍老旧的电扇吱呀呀地转着,他在闷热里汗流浃背地伏案写信,字斟句酌,仿佛每一个笔画都承载着跨越重洋的思念。那时,他也曾因为联系不上涟漪而焦虑万分,也曾……也曾偷偷去买过一张当地的临时电话卡,只为了用一个陌生的号码,试试能否听到她的声音。
而一周之前,在北京,当他预感到某种不安时,他竟然……鬼使神差地,也去办了一张新的手机卡!
这惊人的巧合,或者说,这宿命般的重复,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闭环。二十年过去了,环境在变,科技在飞跃,他们从青涩少年步入沉稳(或者说,疲惫)的中年,然而,他与涟漪之间这种令人绝望的互动模式,竟然像刻在基因里的密码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他总是那个被动的等待者,那个在通讯录里随时可能被清除的号码,那个需要靠古老书信和备用电话卡来维系一丝微弱联系的、卑微的守望者。
钢笔的笔尖,终于在那摊开的、带着细微纹理的信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墨水缓缓洇开,像一个时代的注脚,又像一场无望旅程的,沉默的开始。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