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四个哥
文/刘 骁
我是独生子,却有四个结拜哥哥,我们五兄弟已经在彼此的生命里占据了超过一半的时间。
二十年前,二哥四哥与我在初中便是同班。被传说为“多动症”的二哥初中三年坐垮逾十个凳子早已传为佳话,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同时还用垮了至少两张课桌,更是练就了一身本领:四条腿的凳子他从来坐不稳,三条腿的却能行,两条腿的也不稀奇,一条腿的凳子,他也行。一根木棍子,撑着一块木板子,他!能!坐!稳!经常在午休时间帮他修桌子修凳子的我说起这些来,就像真的发生在昨天。
十九年前,我与二哥四哥上了高中仍然同班,然后结识了同寝室的三哥。那年四哥生日,晚上十点半熄灯后在寝室大宴宾客,全班男生基本都参加,三哥这个逗比喝多了之后无底线要酒,大家都怕出事,只能拿空酒瓶装自来水给他,这货一口干完,竟然还能分辨:“这是假酒!下次莫买哒!假酒……”由于宴席规模太大、太过热闹终于惊动了寝管大叔,但面对三十来个刚喝完酒的毛头小伙儿,大叔做了识时务的俊杰,没有正面硬刚。
第二天班主任一进教室首先喊:“昨晚参加了宴席又送了人情的,起立!”——所谓“送人情”,可能是几包辣条、几条泡泡糖、一两瓶二两装诗仙太白,贡献给宴席上的所有宾客了——一大半的男生站了起来。班主任又说:“参加了宴席又没送人情的,起立!”我与剩下几位男生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至今记得班主任接下来的那句话:“你们几个好意思吃别个的喝别个的!”这场生日宴席就这么变成了史上规模最大的群体处罚。
十八年前,高二文理分科后大哥来到了我们班级,五兄弟凑齐。
上了高三,寝室对面就是小食堂。大锅煮的早餐清淡,小食堂会用不锈钢碗盛一碗辣子放在橱台上,大哥口味重,经常要在早餐里放很多辣子才过瘾。食堂方总是受到同学们的抗议:辣子经常失踪。某天的早餐时间我坐在饭桌旁,亲眼见到大哥背对着橱窗和拥挤的人群,右手端着满碗绿豆皮,同时用小拇指勾起身上西服的一边——那西服的垫肩足有三公分厚——看也不看左手快速伸向辣子碗,捏住碗沿顺势一拉,瞬间就藏进了已经勾起来的衣服里,这速度,迅雷不及掩耳。然而,大哥却一脸疑惑,我也茫然,我俩楞了一秒同时转头,辣子碗竟然还在橱窗台上!大哥失手了!我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到了一丝慌乱,但他马上镇定下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重复了一次,辣子碗竟然还是纹丝不动。大哥恼了,走到我坐的桌前放下手中的绿豆皮,回身双手捏住辣子碗,牙关一咬,“嘿!”,辣子碗从橱窗上被拔起,对,是拔起,连同把碗钉在橱窗台上那根寸长的钉子一起!拥挤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仿佛时间静止,大哥一手端着辣子碗、一手端着自己的绿豆皮,在百来号人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走进寝室,吃饭去了。
从此以后,小食堂在开饭前会在橱窗台上准备两碗辣子,直到我们毕业。
十六年前,高中毕业各奔东西,每年暑假寒假大家回到咸丰都会一聚,观音桥夜宵、四川铁板烧、武陵铁板烧时常会有我们五个觥筹交错、醉眼惺忪。除了喝酒,那时另一大乐趣便是一人胯下夹一台跨骑摩托,上白岩、上望城坡,用最骚的入弯线路带来的刺激消耗荷尔蒙。要是谁不小心摔了,一定得先等另外几人笑完才会有救援。
三哥技术略差,却骑着他老爸的隆鑫150太子摩托,当宝贝一样不愿意与我们换骑,时不时自我感觉良好了又喜欢学我们炫技——放单手、放双手,所以经常摔。一次摔沟里被车压着的他蠕动着想要起身,二哥一脚踏在车上:“换不换车?不换不放你出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哥悻悻答应,出来后立刻一个锁喉加蹬腿将二哥放倒在地,一高一矮两个胖子就扭打在一起。
过剩的荷尔蒙,总要找些方式消耗掉的。消耗掉过后,略微清醒的头脑就会思考人生,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总体上还是因为经历太少,这种思考其实是原始的、质朴的、冲动的。
十二年前,五兄弟都刚踏入社会,对未来十分迷茫。一次酒足饭饱之后,大家突然有了一个共识:我们要一辈子都是兄弟,要结拜,要办个结拜仪式。于是以四票赞成一票反对的结果通过了一项决议,由五弟我,去张罗结拜的事情。我们选了个如今大家都已不记得的良辰吉日,在望城坡举行了结拜仪式。在公路旁的水泥墩上,三个碗一字排开,放上肉、蛋、鱼作为祭品,点上烛,五人手持香,背那段百度来的结义誓词:“皇天厚土鉴此心,今我异姓一条心……义结金兰今朝是,大鹏展翅在明晨。……自此以后自家人,至死不渝情义深。”挺长的,十好几句,试了四五遍未能完整地、顺畅地进行下来,于是“新事新办”跳过这一环节。
祭完天,还得歃血为盟,即喝血酒。酒里先得加鸡血,杀鸡放血这事儿大家都没干过,也不知道有个什么标准,于是二哥照着鸡冠上就是一刀,鸡动弹得抓不住,几人合力将其制服血却不流出来,还好我聪明掐着鸡冠上的伤口用力挤出一滴滴进了酒杯中。
接下来滴人血。二哥说:“大哥割大拇指、我割食指、老三割中指,我们五兄弟正好一人一个手指。”大哥拿过刀,割破大拇指,用行动表示同意。我略觉得有些不妥,在二哥拿着刀对着他的食指迟疑时,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义结金兰”“歃血为盟”,发现不对立刻制止:“错了!我们五个都应该割无名指!要重新来!”正吮吸着大拇指的大哥一听猛抬起头,看向二哥,眼神逐渐变得哀怨……只得重来,又从大哥开始割无名指,一切顺利,血酒完成。几个哥哥按照顺序一人一口,喝完都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四哥把杯子传到我手上,二哥说:“这酒里有我们五个人的血,不能倒掉,所以你必须喝完。”我拿起杯子一看,还有大半!原来你们几个就是一人泯了一口啊,现在轮到我眼神逐渐哀怨……杯子凑到嘴边,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钻进鼻孔,我胃里顿时翻江倒海,没办法,心一横,捏着鼻子头一仰,大半杯血酒灌下去,酒精与血腥味混合着冲向鼻腔像是要堵住我的呼吸,灼烧感从舌根一直到食管再到胃,让我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这几样器官在我身体里的存在。那味道直到今天我仍记忆犹新。
仪式完成,我们五个正式结为异姓兄弟。此时从二哥到我的动作非常一致,都吮吸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只有大哥一个人,像翘着兰花指一样以一种很奇特的手势同时吮吸着他的左手大拇指和无名指,四人看见又是一阵哄笑,挨了两刀的大哥,也笑。
那时候的快乐很简单很任性,无法无天、没心没肺。
后来我们各自走上了工作岗位,各忙各的生活,相聚的机会所剩无几。五人的小集体因为成家,壮大为十人,再后来,壮大为十四人。这些年,五个人共同的记忆少得我都没什么可写,唯翻看二哥结婚的合影时,感叹年华易逝。我以为我们的青春就在昨天,可他却在我们身后越来越远,我以为我们都还是懵懂少年,可我们都变成了爸爸、叔叔、伯伯。
新年以来,新冠病毒肺炎疫情肆虐。今日知悉当护士的三嫂与做医生的大哥在县中医医院的隔离病区会师,想起四哥也离开妻儿奋战在乡镇疫情防控一线,我亦因采访报道疫情未能陪在妻女身边,我的护士妻子也属后备梯队随时待命准备冲向战“疫”前线。二哥说:“你们四家都有人奋战在一线,一定要注意安全。”我才发现,原来曾经无法无天、没心没肺的少年们,都已经开始为家人、为他人撑起小小的一片天。
成长总是一天一天缓慢地进行着的,你感受不到它的发生;猛然回头,才发现彼时那个截然不同的自己,清晰却遥远。如今的你既是成长的结果,又将会是下一段成长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