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那叶夫人果真让人把程可心请到叶家来。叶夫人到门口亲自迎接,可心顿觉受宠若惊。叶夫人拉着可心的手,亲切地说道:“到我屋中去,咱们娘俩好好切磋一下琴艺。”
映月陪着可心,在叶夫人的带领下穿过数重院落,又过了回廊,方来到一清幽静谧处,看到一座两层高的青色小楼,楼顶铺设着翠绿色的琉璃瓦,在日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甚是夺目,小楼大门用一把铜鎏金雕大锁紧紧锁住,大门的匾额上写着“集古堂”三个大字。
见可心主仆二人的目光都被这小楼吸引,叶夫人笑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可心道:“既然大门紧锁,里面必有珍贵之物。” 叶夫人上前一步,问:“你且猜一猜?”
可心有点犯难,映月趁叶夫人未转身,便飞快在可心耳边低低说了四个字“古玩玉器”。待叶夫人回过身来,可心便答道:“我猜里面是古玩玉器。”叶夫人眉毛一挑,又追问:“你又是如何得知?”
程可心常在深闺之中,哪里知道叶大人的收藏癖好,也未曾听父母亲提起过,正不知如何作答,却听映月朗声道:“宋代文坛领袖欧阳修是古玩玉器的收藏名家,为此他还写了一本《集古录》,叶大人既取了“集古”二字作为这小楼之名,想必也有收藏古玩玉器之喜好。”
叶夫人一听,啧啧称奇,大赞道:“你这一个小小的丫头,也知这名字的来历,真是不简单。”说完,不免多看了映月两眼。
却又听映月说:“夫人缪赞,我不过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丫头,只是自幼跟着小姐,小姐平日也教我读书识字,记得小姐提起过欧阳修的《集古录》,心里得意,便忍不住一时嘴快。”说罢,映月便作势向可心讨饶,可心佯怒轻斥:“纵然你我知道这其中来历,也装作不知便罢,切不可在夫人面前如此卖弄。”
叶夫人莞尔一笑,对可心说:“你真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满腹诗书,方能**出这样机灵的丫头。”又说:“这集古堂里确是叶大人多年收集的古玩玉器,那些都是他的心肝宝贝,每天睡前还要亲自检查一遍,不轻易让人碰故而用大锁锁着。”
可心对金石宝物兴趣不大,只是听叶夫人这么说,只能顺势奉承道:“叶大人如此爱惜,那我等俗人也就无缘一饱眼福了。”
“那可未必,叶大人定的规矩,只有叶家自己人方能踏进集古堂,保不定,日后我们便成了一家人。”说完,叶夫人便笑了起来,像是别有深意。
程可心何尝听不出叶夫人的话外之音,当下便羞红了脸,不再说话。
集古堂左边是一小花园,后边是叶夫人抚琴之琴房。那叶夫人和可心在屋内抚琴之际,抚琴最重清净,叶夫人抚琴时不喜旁人在场,映月便在屋外等候。她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集古堂。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原来,那叶大人是个玉器收藏家,那他又是否见过她一直苦心寻觅的两块玉玦?叶大人地位尊贵,身份卑微的自己怎么能与他说上话?日后若小姐成了叶家的少夫人,她又能否请小姐代为一问?左思右想,思绪万千,竟连叶星辰站于她身后也未察觉。
“映月。”身后有人叫她,映月险些惊叫出声。
叶星辰连忙嘘一声,听见叶夫人屋中传来弦乐之声,在她耳旁低声说:“我有好东西给你”,说完,用手指指了指远方,示意映月随他走。
两人走了好一段距离,估摸说话不会影响屋内弹琴之人,映月便停住,问道:“叶公子是有事吗?”
叶星辰看着映月,眼角尽是笑意,“许久不曾听你叫我叶大哥,别人都是相识日久日情深,你我倒是相识日久日疏远。”
映月微笑道:“映月不过是懂得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
叶星辰说:“那我甚是怀念那些在裘家养伤的日子。”
听他语气甚是真诚,映月心里一热,只是不便在脸上表现出来,嘴上却说:“叶公子说笑了,寒屋陋室怎可与高堂大屋相比。你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了。”
叶星辰情急,一把扯住她,道:“我好不容易才与你见上一面,怎么连跟我说说话也不肯。”
映月心里有点慌,一心只想要挣脱他。却见叶星辰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说:“我并没有诓你,当真有好东西给你。”
叶星辰在掌心打开纸包,映月便闻到一股扑鼻香气,定睛一看,竟是油炸过的蚕豆花。叶星辰拿了数颗给映月,映月放入口中,更觉香脆可口,美味至极。映月喜出望外,说:“这是我娘做的!”星辰笑着说,“正是,今日一早我去探望大娘,临走时她拿了这许多与我吃。她还说,你最爱这道小食。”
思及过往趣事,映月笑靥如花:“你可知这蚕豆需用清水浸泡两夜,再加盐、鲜姜、八角、花椒、香叶、桂皮、山奈浸上一夜,掏出沥干,再将锅底烧热,倒入凉油,用大火将蚕豆炸熟至豆皮开裂,捞出,再洒上一层椒盐,这才大功告成。”叶星辰听完,不由得感慨道:“原来这美味蚕豆需经这么多道工序。”
映月又兴奋地说道:“小时候我嘴馋得不行,我娘一把蚕豆从油锅里捞出来,我和映川便迫不及待抓入口中,嘴巴被那热油烫出了好大的泡泡,当真丑死了!”叶星辰捧腹大笑,两人交谈甚欢,像是回到了初识的时候,心无芥蒂,无所不言。
叶星辰道:“今日大娘正念叨你,若知你从我这里吃到了她亲手做的蚕豆,不知该多么高兴。”映月心里流过一阵暖流,正欲说话,见叶夫人的侍女名唤晴雪的丫头走近道:“原来少爷在这里。夫人说今天晚上老爷不回来用膳,吩咐厨房把膳食端到夫人房中去,夫人让奴婢请少爷前去,与夫人、程小姐一同用餐。”叶星辰暗自叹息相聚的时光太匆匆,对晴雪道:“我这就过去。”
晴雪看见映月,也道:“映月姑娘,你家小姐方才也在找你呢。”映月一听,也匆匆离去。
叶夫人常自遗憾此生没有女儿,如今见程可心聪敏俊秀,乖巧可人,心里十分喜欢,那程可心又最是心思通透之人,她暗自观察叶夫人的喜恶,说话行事处处投其所好,曲意逢迎,更讨得叶夫人欢心。叶夫人便常邀可心到府上作陪,那星辰便多了不少与映月见面的机会。叶星辰每次都变着花样讨映月欢心,星辰待她过于盛情,映月心中有莫名的不祥预感,只是时常想着法子委婉拒绝他的好意。
一日,刘氏带着田氏到锦心阁中来,那时田氏腹部已微微隆起,脸上尽是得意之色。可心道:“嫂嫂如今有了身孕,更应在拱华楼里安心养胎才是。”那田氏娇笑道:“我镇日躺着,躺得我是腰酸背痛,便想着多走动走动,于是陪着母亲到妹妹这儿来。”刘氏对映月说:“你去门外候着,我们与小姐说些体己话。”映月点头,退出屋外。大约两盏茶的功夫, 刘氏、田氏离开,映月进屋,见程可心愁眉不展,便问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程可心面色绯红,说:“母亲见我此前多与叶公子结交,最近又常去叶府,问我对那叶公子可是有意?”
映月笑:“大夫人何必多此一问,小姐的心事可全写在脸上。”
可心粉拳一握,往映月身上轻轻捶了一下,道:“我尚在苦恼,你还有心思打趣我?”
映月一把搂住可心道:“我的好小姐,你在苦恼什么呢?”
可心犹疑许久,方才说:“我是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若不喜欢我,叶家为何待我如此盛情,他若喜欢我,我却未曾见他对我有过什么特别的表示。”
可心将头趴在桌子上,叹气道:“我终究是个女儿家,如何能够开口问他?”
映月沉吟了一下说:“小姐莫忧,日后若有机会,我便借机试探一下那叶公子,如何?”
可心一听,大喜,又对映月道:“你千万委婉含蓄些,莫让人笑话!”
映月笑道:“小姐放心。”
那一日恰是傍晚时分,程可心在琴房与叶夫人弹琴,候于屋外的映月远远看见叶星辰往这边走来,便独自往小花园的方向走去,叶星辰便无声地尾随到花园中来。那小花园远离大堂客厅,更显清幽寂静,映月见园心一池塘碧波荡漾,柳条低垂,几只鸭子在水中自在浮游,脱口而出道:“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优雅,淡黄杨柳带栖鸦。”叶星辰在身后道:“听起来如此耳熟,像是王实甫《西厢记》当中的句子?”映月笑道:“叶公子好记性!当日在鸿福楼正是托了公子的洪福,方能欣赏到如此精彩的曲文,那曲词优美华丽,读来齿颊留香。不知叶公子是否愿意再听我读上一两段?”叶星辰见今日映月言行不似往日,像是更为热情主动,心中甚喜,当下道:“我愿洗耳恭听。”
映月便轻启朱唇,慢慢读道:“从古至今,自是佳人,合配才子。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一个通彻三教九流,一个晓尽描鸾刺绣,一个文章天下无双,一个稔色寰中无二。”
映月用余光偷看叶星辰,见他脸色突然间阴晴不定,仍是鼓起勇气接着说下去:“何不早结合欢带、成连理枝、题彩扇、写新诗?从此,趁了那文君深愿,酬了相如素志。”
映月话未说完,但见素来和气的叶星辰突然脸色铁青,他冷冷说道:“我道你今日这么好兴致,原来是做起红娘,到我这里穿针引线来了。”
映月见气氛沉滞,强自玩笑道:“我虽做红娘,却也不讨你谢媒酒喝,不要你谢媒钱花。”
叶星辰不说话。映月知道他完全明了自己话中之意,目的已经达到,便低声说:“我怕小姐待会找我,我先回去了。”
叶星辰拉住她,靠近她,两人相距仅为一尺之遥,他咬牙切齿道:“裘映月,你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你我之间仅仅隔着一层纸,你不愿捅破,便让我今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张生他不爱崔莺莺,他爱的是红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