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序言及正文皆提及“梨园”,梨园乃唐代训练乐工之机构。据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梨园的主要职责是训练乐器演奏人员,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和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内外教坊鼎足而三。后世遂将戏曲界习称为梨园界或梨园行,戏曲演员称为梨园弟子。
由此可得知,当时在唐代,歌舞盛行,就连皇上都热心参与其中。不过所谓玩物丧志,一个皇上若是对艺术文学的喜好胜过治理国家,那就距离亡国不远了,李隆基后来的遭遇证明了这点,再接着就是最著名的后主李煜,词写的没的说,可惜是个亡国之君。宋朝的几个皇帝也很好的佐证了这一点。当然这是题外话。就诗中所言,公孙大娘既是梨园人士,那么她的剑舞应是“舞中有武”,而裴将军的剑舞应是“武中有舞”,二者或许是有差别的,当然我没具体查找过资料,是不是真的如我所言,便不知道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和今日戏曲舞台上的“刀马旦”应有异曲同工之妙。京剧里最具有代表性的“刀马旦”有穆桂英、白素贞等等。
说起京剧,我对京剧的了解比我练习武术的时间还要长久。我外公(北方人称‘姥爷’)是票友,我从六七岁开始每周日都会到姥爷家呆上个把小时,干什么?听票友们唱戏啊。天津人在全国最喜好京剧、也最懂京剧。过去有这么个说法,说一个人要想成“角儿”,北京、上海的戏迷这关好过,但到了天津不同,如果天津的戏迷不认同你,你就还不是“角儿”。自小耳濡目染,四十年下来,任何一个京剧演员只要他一张嘴出声,我就知道门派,唱功如何。我个人最喜好梅派、程派的青衣,裘派花脸,余派、谭派老生,和叶派的小生。叶少兰先生饰演的周瑜那叫一个绝,临定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亮相站定,全场掌声雷动。那叫一个气派!把一个气宇轩昂,智勇双全、自命不凡的大将军周瑜的形象演绝了!过去唱戏不像现在有什么麦克、话筒之类的扩音设备,全靠丹田之气,站在台上每一个发音吐字,要让可容纳几百人的剧场最后一排的观众听的清清楚楚,这才是真功夫。
扯得太远了,刀马旦是武行,之所以我说和公孙大娘的剑舞有异曲同工之妙,皆因以舞蹈的艺术表现形式来反衬“武的力量”。这种浏漓顿挫之感,很舒畅的表现了“武”在剑舞中的主导作用。而之所以表现出“武”的力量,这和大唐地域之广阔、武力之强盛不无关系。盛唐不同于宋,这个时代所涉及到的文化艺术领域的诸多方面都显示出了盛唐的胸怀之博大、国力之强盛,以及泱泱大国的豪迈姿态。舞蹈不同于战场上的厮杀,是美的灵动的体现,是一种艺术表达形式。在舞蹈的美中同时体现出“武力”的美,二者相互结合,正是盛唐在文化艺术等诸多领域能够兼容并包的一种高度体现。
唐诗之美
这首老杜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虽被后人选入《唐诗三百首》,但关注的人并不多。杜甫是我华夏民族诞生的最伟大的诗人,这点可以说毫不过分(我同意闻一多先生的观点,李白虽然是天才,但人品不如杜甫)。
老杜的诗雄迈、有力,这两点无人能及。唐诗带给我们的整体感觉就是一种大格局、大气象。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唐诗,尤其是初、盛唐的诗句,无不体现了这种意境。
闻一多先生在《唐诗杂论》中说,自初唐开始,宫体诗产生了变革,而后在“初唐四杰”的手中继续沿着解放的道路越走越宽。直至杜甫、李白、王维、孟浩然达到了顶峰。
顾随先生比较看重初唐的三位诗人——王绩、沈佺期、陈子昂。
一、王绩的一首五律《野望》
东皋薄雾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此诗最出色的在中间两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极目远眺,树木皆为一片秋色,群山被夕阳映照。写出了寂寞、悲哀、凄凉。后一句“牧童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又是多么的悠然自得。我们可以在脑海中映射出这样一幅画面:在枫栌泛黄的季节,群山环绕的一片土地,夕阳即将西下,余晖将群山覆盖,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横吹短笛,牛儿慢悠悠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出外打猎的人们归来了,炊烟袅袅升起,正是“孩子他妈喊你回家吃饭的时候”,想必餐桌上早已备好了佳酿,等待着男人们归家团员休憩。在这怡然自得的悠闲时光里,诗人左顾右盼,却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只好“长歌怀采薇”了,独自感叹。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凉!
闻一多先生说此诗是初唐第一首好诗。值!
二、沈佺期的七律《古意》: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顾随先生评论此诗气象好,色彩、调子好。首句与后面几句形成鲜明的对比。虽然是一首闺怨思夫之作,但这首诗大开大合,尤其是“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之句,将萧瑟秋季、等待归人的闺妇的情思和出征塞外十年之久的男儿因保家卫国、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英气融为一体,又具有畅朗、阔大的气象,实在是难得的佳作。此诗被推为唐诗七律之冠,皆因气体高古,一气呵成。
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此诗国人皆耳熟能详,陈子昂的感慨已由小我而转至时空之大我。已经具有了宇宙观(最有宇宙观代表性的是《春江花月夜》,我们后面再讲述)。这种意境已经不是诗歌了,而是转为了哲学。当然,很多诗歌都具有哲学性,但陈子昂的这首诗似乎已经达到或超越了西哲的很多观念。
我们在初唐跨越了“初唐四杰”王、杨、卢、骆之后,逐渐会走向一个顶峰,在到达这个顶峰之前,有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作为跨上顶峰的铺垫: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相传刘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时,吃一惊,吟到“年年岁岁……”二句,又吃一惊。后来此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刘让给他,刘不肯,就硬生生地被宋之问用土囊压死了。后人说刘希夷在诗中泄露了天机,理应被处死。而所谓天机者,就是有了宇宙意识。
而在刘希夷之后,这种宇宙流意识在张若虚手中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一首《春江花月夜》“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闻一多先生说,“在这首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它超越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距离,读者们自己知道”。可没有办法,我还是想在这饶舌几句。因为这首诗体现了宏大、深沉、寥廓的宇宙意识。成为了永恒不朽的篇章。
这首诗所体现的没有憧憬、没有悲伤、在这首诗中,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安宁与祥和。他带给我们的是超度的深邃与宁静。它超越了一切古往今来的哲学意识,将一切的本我、自我、理性、道德、意识全都甩到了身后(当然那个时代欧洲还处于一片黯无天日的黑暗之中,斯宾诺莎、斯宾塞、康德、尼采、黑格尔、叔本华还不知道在哪)。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两句对江海一色、月照万里、波光滟滟的描述直接为我们打开了广阔的视野。“明月共潮生”让我们仿佛看到一轮明月伴随着潮水的生长缓缓升起,好像是被潮水托起一般,我们的耳边好像也回荡起波涛拍打海岸的水声。仿佛我们就在这样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就徜徉于海边,听着海水的声音,仰视着这如练的月光。不由得感概“何处春江无月明”啊!
写到这,我想起一句话,“你我隔岳相望,虽溪山各异,然云月形同。”这句话是说给自己最知己的人听的,是说给最懂得彼此的人听的。两个最懂得彼此的人,即使隔得再远,但在寂静的夜晚,仰望的却是同一轮明月。这比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毫不逊色,同时又多了几分的静谧。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在江天一色、素尘不染的夜晚,对着皎洁的明月,不由得感叹“在这江边究竟是谁第一个见到了今夜的月光?而今夜的月光所照的第一个人又是谁呢?”这是一个永恒的谜题,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生不过百年,世代历经沧海桑田之变换,但江月依旧如初。它照耀着人世间的一切,不知道江月在等待着哪一个人来和他促膝谈心,是他的老知己还是新朋友,这一切都未尝可知,只见到了“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种旷绝的宇宙意识在诗人的心中逐渐升华,这种思维意识超越了所有的哲学与宗教。是个体与宇宙的合一,是对宇宙意识的客观独立存在而超脱于自我意识的体现。我们仿佛已经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存在(如果宇宙确实存在了137亿光年的话,那这137亿已经大到无需去考虑光年到底是时间还是空间的概念了,因为在这个数字面前一切都变得混沌了)。这几句是对先贤最崇高的致敬,是对孔老夫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最完美的诠释。
读这几句诗,让我想起了我在看梭罗的《瓦尔登湖》后要说的几句话:人类的历史和自然的历史、宇宙的历史比起来简直是沧海一粟,自人类出现至今也只不过7万年的历史,人类的文明史也不过数千年,人类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尘埃,更何况单独的一个个体呢!或许有人说我有些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但我们人类自身必须要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才能珍视每一个个体生命价值的存在与体现。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想江上应有乘舟飘摇的游子,有着“何日归家洗客袍,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感概,楼上应有等待离人归来对月哀叹“一种相思,两处离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妇,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面对着今夜的美好,我心中涌起无限的遐想,我愿我的神思随着月光不断流淌。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面对着明月,我无尽的遐思使我感觉无限的怅然,我想此情此景,和我有如此感受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吧!我们或许都会觉得徒唤奈何。
这首诗是初唐时期的一个顶峰,张若虚所散发出来的意识超越了诗意本身,将洪荒的宇宙观带入了诗歌里,他这首诗所表达出的意境是空前的,同时也是绝后的。闻一多先生用他那一贯热忱的文字对这首诗作出了如此的评价: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的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中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的那份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