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大概是田寡妇遭背运的一年。这一年小黄姜的价格创了历史最高,她家的却是要产量没产量要品质没品质,要不是占了高价的光,她赔的可不是几千块了。当大家伙热火朝天讨论和叫板下一季又要种多少亩时,她都没脸往人堆里凑。
这天一大早, 她正在厨房炒菜,接到大媳妇打来的电话,哭唧唧地说要跟她大儿离婚,惊地她连忙放下锅铲问出了什么事。儿媳妇就哭着将男人在单位作下的事叙述一遍。原来儿子收取贿赂后被人举报,弄得刚升任不久的科长被免了职不说,单位还扬言要起诉让他去坐牢。田寡妇脑袋嗡的一声响,感觉头顶的天要塌了。两个儿子一直是她的骄傲,即便他们对她再怎么不好,也是她的心头肉。工作是其次,当听说儿子的家要散,当娘的心窝子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她撂下锅铲甩掉围裙,跑进大屋摸起钥匙就往外跑。人坐在了大巴里,心还在半空悬着。
明亮如镜的客厅里,抖落了一地的杂物。儿子像个叫花子蓬头垢面地垂着头,窝在沙发上抽闷烟,儿媳则躲在卧房拿被子蒙头,眼睛都肿成了水蜜桃。小孙子连学都没上,怯怯地躲在自己的房间扒着门缝往外瞅。见她来连忙推开门哭着喊奶奶,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给孩子抹去眼泪,田寡妇红着眼眶,操起扔在地上的硅胶按摩敲锤狠狠给了小子几棒槌。她伺候孙子吃饱饭送去学校又返回家里,将客厅简单做了收拾,就下厨房烧饭。饭烧好了,拽着哄着儿媳好歹吃下几口。见人又回了卧房,这才守着儿子破口大骂。她有多少年没骂人了,自己都不记得了。可今天她想痛痛快快地骂一场。贪,自古至今都是人生大忌,儿子念了一肚子的书,怎会没她识不得几个闲字的糟老太明白?想当初她的爹,好好的一个记账先生,就是被贪字迷了眼,当官的批群众斗,最后拿一根麻绳革了自己的命。如今她的儿子也有样学样儿,这不等于往她的伤口上撒盐?
她勒令儿子去把脸洗了把胡子刮了,像要求小学生,让他挺直身坐在那里认真听讲。既然错误已经犯下就要敢于面对及时补正,回单位该交代的交代,该赔偿的赔偿,争取夸大处理。职位没了也就罢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儿子听完没说话,但也没顶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闷烟。安抚好一家老小,已是下午。听着肚子咕噜噜地响,才想起从早至今,她连一口水都没喝。这时,一个电话打进她的手机,一看号码陌生给挂了。不一会,铃声又响了,她又挂断。反反复复几次她心烦得想骂人。按下接听键,刚要张口,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翠珍快回来,你家着火了。
田寡妇七魄被吓掉六魄,浑浑噩噩地上了大巴车。直到车子开动,才想起是儿子送她上来的。还记得那小子说要去地下车库提车送她回去,被她制止了。孩子两天两宿没睡觉了,她不敢让他送,就编了个谎说是邻居跟她闹着玩儿。下了车,远远地看见自家屋的上空有黑烟冒出,快步奔到家门外,见街门已被人捅开,院子里除了站满了人,还扔满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被烟熏黑的煤气罐,一台冰箱,几个磕扁的不锈钢锅盆儿和一些家把什。灶房顶上有人,墙头上也有人,他们就像从烟囱里爬出来的,顶着一脸的锅灰。墙头的那个蹬着高帮雨靴,两只手卡着一根大水管正滋滋地往灶屋顶上喷水。头发丝被火燎得七高八低,除了两只眼睛还算亮堂,其他地方乌漆麻黑的。
老天爷,你可回来了,幸亏只是烧了灶屋,要是大火引到正屋上就麻烦了。一个人影,拿出运动员百米冲刺的速度朝她飞来。麻子老婆一把抓住田寡妇的胳膊,那样子生怕她受不得惊吓昏死过去。喂,老傅,我看差不多了。她仰起脸朝墙头上喊。田寡妇被眼前的一幕完全吓蒙了。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家灶屋的房顶漏了天,半截半截烧焦的苇帛从木梁的空隙里耷拉下脑袋,一根根房梁也被火烤得乌黑锃亮,一缕缕黑烟顺着木头往外冒。破败的灶房糟乱的场面,这些她哪有经历过?心里一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田寡妇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麻子家的炕头上。见她睁开眼,麻子老婆两手并拢朝正南方向不停地作揖。翠珍,你没事就好了。老天保佑,可吓死我了。一句翠珍,听得田寡妇眼眶发热,眼泪顺着凹槽咕咕地往外冒。哭啥哭,只是三间灶房,幸亏没有殃及到正屋。麻子老婆爬上炕,安抚她说。通过她断断续续的描述,田寡妇听明白了起火的经过。
老傅来池塘查看,见她家的房顶有烟冒出, 起初以为是她在家烧火做饭。村里人也发现了冒烟,不知是谁搬来了木梯,老傅爬上去往里一瞅,发现是灶房起火了。他捅开门冲进灶屋抢出了液化气罐,其他人也跟着搬地搬拿地拿,见火势不好控制,他将家里的手扶拖拉机直接开到池塘边,接上水泵卡住水管朝着灶房喷水才将火扑灭。
见田寡妇又在擦拭眼眶,麻子老婆连忙把话茬引到别处。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儿,让俺家那口子去老傅家对付一晚。你屋里就别操心了,他们几个正在那边帮着收拾。看田寡妇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麻子老婆又说:嗨,这事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去想了,反正你那三间灶屋重新翻修也花不了几个钱。只要人在,钱就能挣来。告诉你一件好事让你欢喜一下,你明年那二亩小黄姜的农资,老傅已经偷着帮你交了预定金。嘘,可别说出去啊。说着说着,她一拍脑门:光跟你聊,差点忘了大事。麻子老婆麻溜地下炕,不一会儿就端来一个屉钵。呶,趁热把它喝了,看你的两只脚都肿成啥样了。开了盖子,一股子熟悉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间屋子。她向麻子老婆投去感激的目光,端起碗仰脖喝了下去。
门口有人要买烟,麻子老婆去柜台拿烟了。田寡妇把脸转到窗外,一抹斜阳顺着窗玻璃爬了进来,亲热地爬上她的脚踝。她感觉浑身上下被烤热了。看着又变回发面馒头的脚掌,她想起那碗鱼汤。原来麻子老婆送去家里那屉钵鱼汤,也是老傅让送的。
她的耳畔又响起那句话:翠珍,我看老傅对你有那个意思,要不你俩搬一起住得了。一抹红晕悄悄爬上她的脸颊,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傅,咱们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