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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烧的菜越来越不好吃了,从烧的肉丝开始有细微的腥味,到青菜里有青涩的味道像没有煮熟开始,家里的人不像之前大口大口吃,开始细嚼慢咽,但是最终都能把盘子里的吃完,也没有人提及有关菜的味道的话题。
直到有一天,九岁的孙女周锐说着:“奶奶,肉肉不好吃,有猪猪的味道。”
她紧皱眉头,诧异地说:“菜场的猪是不是去血不干净,怎么会有猪肉的味道。”
儿子用筷子敲打了下桌沿,让孙女不要再说这些,赶紧吃完去做作业。
一家人又继续闷起头吃起来,孩子不情愿舀了旁边的紫菜汤,一点点拨弄着。
吃完饭,奶奶在收拾碗筷的时候站在窗边发愣。
冬天外面的灯火越来越亮,小城开始热闹起了,远处广场的小贩开始动起来。
她的眼睛看不大清楚了,眼前总是一团黑点,随着她转动的眼圈发生偏移,医生说她有点轻微白内障。
她看到远方的人在一点点挪动,就像小时候喜欢看的蚂蚁搬家,有几缕青烟从摊位上飘起来,她狠狠吸了窗口飘进来的气味,手支撑着厨房的大理石台面,台面上有一堆碗,她要洗碗了。
当碗都清理干净,白白的碗被立在碗柜上,就像过去的一天被刷新了,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开始。
她继续打开冰箱,盘算明天要做的菜,盘点下冰箱里还有的菜品,这样可以一早赶早市,买下第一拨最新鲜的菜,那时候的菜霜露在叶端还没有散去,绿色包裹在朦胧的水雾中。
她这一年每天六点就去菜场,每次拎回来的袋子鼓鼓当当,收获满满,她跟儿子说这些菜比网上平台卖的便宜很多,儿子想起来了,每次他买回来的菜,母亲都会看下塑料袋上的菜单,上面都标明了价格,母亲虽记忆力不好,但是她总能记得那些菜的价格,时不时在闲聊的间隙,把这件事提出来。
“网上节省很多时间,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就是钱。”儿子说。
“我不累的,也没有那么多事情,正好去菜场走走。”
“妈妈,让你享享清福不可以嘛。”儿子着急了。
“看着钱这么浪费,心里发急。”
每次都是寥寥几句结束,最后她放弃了提醒,她只能每天早早去菜场把菜买回来,不让其他人有添置的机会。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最近奶奶买回来的鸡脯肉烧出来的味道很寡淡,就像是嘴巴里含着一块老棉絮,烧的香菇有一股臭水沟的味道,骨头汤清汤淡水,骨头完全融不进汤味,北美虾总是味道又咸又甜,还喜欢很多菜混着炒,失去了原本各自的味道,产生一种道不明的混沌感觉。
家人开始说这都是菜场的菜的问题,网上很多菜是处理好的,有的回来不要清洗,已经被腌制好了,骨头也是干干净净放在一小盒子里,像是排开的麻将,码得整齐白净,至少从视觉上是干净清爽的,蔬菜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湿泥,分别用干净的塑料袋装着,还有一些熟食可以选择,都是有品牌成分表,不似菜场那些来路不明的烤鸭、香肠、烧鹅等。
她做的菜越来越难吃,最先反应大的是孙女周锐,孩子在学校里吃得比较普通,总想等着晚上回家可以大快朵颐一顿,结果总让她耷拉着脑袋,看其他人都没有任何反应,她只好草草结束去做作业,往往吃了几口没有胃口就不吃了,自从上次她提出来不喜欢菜的味道被父亲狠狠提醒后,她就再也没有提出来任何。
从小周锐跟奶奶生活在乡下,印象最深的是冬天的风总是呼呼吹着,她发烧了,奶奶一手抱着她,哄着哼着,另一只手用尽手腕的力气奋力搬起热水瓶不断给她倒水,热水瓶的水有点多的时候,她端起来的水瓶不能突然放下去,只能硬撑着头压着手腕一起发颤着放下去,孩子在手里哭闹起来,奶奶始终舍不得放手,孩子身上的热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下去,只有床边滴答滴答的闹钟声陪伴她们,孩子的脸因发烫而变红,奶奶的心突突跳着,乡下什么也不方便,奶奶开始心事重重,这样的时刻是最艰难的。
奶奶精心照顾着周锐,等她上幼儿园了,早上发的早点周锐会偷偷塞在书包的夹层里,晚上回到家跟奶奶一起吃。
上小学了,父亲在城市里打拼出了房子,将她们都接过去,刚来新家的时候,她将老家跟奶奶一起养的绿萝带过去了,绿萝在新房的角落里,就像把老家的一切都带来了,奶奶跟绿萝是她在新家开始适应的土壤,熟悉跟温暖的感觉在心中慢慢发芽。
奶奶在,周锐的世界才有了根基,其他所有的人与事才顺理成章能组成一个世界。
奶奶烧的菜怎么越来越难吃了,以前她烧的菜很新鲜可口,周锐怕奶奶生气,她想奶奶应该是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做家务上,烧饭容易分心,她想学校做的饭菜也不过如此,她现在只盼望着周末,妈妈能做几个拿手好菜,她可以吃很多,犒劳下自己,家里人说,孩子上学忙着功课压力大,只有周末不忙了,胃口才会好很多。
冬天到了很晚,楼下的夜市还亮着灯,特别是烧烤的摊位,还能看到青灰色的雾。
周锐放下作业本,探着脑袋,去窗边狠狠吸了一口…
周锐开始陷入回忆......
在老家上幼儿园时,租的房子的后排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上学会穿过一个弄堂,弄堂入口有家卖早餐的小店,小店做的粥很稠厚,都是用当年的新米现熬,小菜都是店家现做的,用的是春天新出的草头晒干风干后,存放在坛子里,整齐码上后排列在店内,然后用毛豆煮了,食客吃完后,倘若还有一点碎屑浮在碗内,用筷子沾上一点,抿在嘴巴里,也能吃出鲜味来。店家还喜欢做鞋底形状的烧饼,上面洒有少许葱花与肉末,肉沫只在饼中间一点,被烘干后是红褐色的,一块薄饼能吃出不同层次的味道。还有独家配方的茶叶蛋,茶叶蛋都是用的上好的红茶,里面的辅料一个不落,店家放了一点细碎的冰糖,这样风味大不同,整个店内长年飘着一股香的雾气,店家透过氤氲的雾气,和善与人打招呼,周锐是从那时鼻子开始敏感的,能从众多味道里辨别出各自的味道,她总觉得外面的饭菜味道更好,因为那是家里怎么都做不出来的。
每次上下学经过弄堂的这段路周锐总是走得慢,奶奶攥着爸爸每个月给的生活费,精心盘算着每笔钱,奶奶每天都会好好做饭,在菜场兜了一圈又一圈,精挑细选,那时候奶奶做饭非常好吃,红烧肉的边缘油漆红的肥肉稠粘欲滴,青菜是光碧的翡翠,豆腐是整个一大块,就像一块老式地图拼凑成的美味,小荤菜中荤、素分明,能保持各自风味不窜味。
有一天,周锐的同学匆匆跑到她座位上。
“昨天我没有来学校,去医院回家后,看到你奶奶在我家啦。”
“奶奶去你家玩不是正常的吗?”周锐淡淡地说。
“你奶奶在我家里洗菜!以后你可以到我家去吃饭,你奶奶在我家工作。”
周锐没有继续说话,她同学是开饭店的,难怪最近奶奶烧的菜好吃了,是不是偷偷去同学家学的?
周锐回去问了奶奶,奶奶笑着说:“这个有啥,前几天跟燕子妈妈聊天,燕子妈妈说现在家里缺个打下手的,要是全职的话又觉得浪费,找个兼职的又难找,我就说可以去做了,正好可以看看在后厨怎么做菜的。”
周锐以前食欲不好,奶奶想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她要将周锐养得白白胖胖,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周锐又高又大还是最后几排,等上了一年学,她就调到了前面第二排,瘦小很多,奶奶摸着周锐的小手,想起以前肉鼓鼓的像白藕,现在背上的骨头的轮廓都出来了,夜晚中,她摸着周锐的小手,月光下周锐的小脸呼着气,头上汗津津的,小家伙睡得很香甜,儿子在外面很辛苦,每次视频都要看小家伙是不是长胖了,只是周锐一直胃口不好,一直又不肯吃牛奶,挑食的很。
到了燕子家的饭店,奶奶开始主动帮大厨处理一些洗菜外的活,有时候简单的菜品也会自己上手,特别是煲汤类,基本的火候掌握好,就是什么时间放料与细节的处理了,跟着大厨后面学,即便搞砸了也比以前自己摸索在家精心烹饪的还要好,奶奶烧的菜越来越棒,周锐也慢慢长胖了。
假期回家,老家的左邻右舍围着她们嘘寒问暖的时候,总会夸赞几句:周锐是越来越好看了,皮肤也比以前白了,人胖了就是养人。
奶奶这次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总算开花结果了。
周锐后来对吃饭开始越来越期待,有时候奶奶新做了一个菜品,她甚至可以猜测里面加了哪些佐料,猜对了两个人围着桌子笑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就对味道这么敏感,前世真是一直馋猫”,奶奶笑着。
自从接到了父亲这边,她们都开始努力适应新环境,周锐晚上总是吵着要跟奶奶一起睡,这种方式让她觉得有老家生活的气息。
她们刚搬来,周锐父亲当时很惊讶,吃惯了自己妈妈做的三十多年的味道突然全部换了,菜做的很好吃,周锐父亲经常出差,回来总是要感叹一句:“还是家里的味道最好,百吃不厌。”
“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以前总是喜欢跟朋友下馆子,说家里的味道寡淡,不够开胃。”奶奶插上一句。
因为伙食好,每个人头发都生得光亮。
自从去年冬天开始,最拿手的一道红烧肉竟然过于甜腻,跟以往风格大相径庭。
现在孙女闷着头只管吃,再也没有提出来任何关于菜的话题,到周末的时间,妈妈会主动提出来自己来炒菜,让奶奶歇息下。
奶奶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眼睛不断朝厨房张望,有时候会打开看电视,一会儿又站起来,朝厨房方向走来,隔着厨房的推拉门,看着厨房有没有需要处理的食材。
“妈妈,你好好坐着就行了,平时你带周锐很辛苦,周末让我们给你炒几个菜。”周锐妈妈说。
奶奶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去了客厅。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有大半年,生活平平淡淡过。
有天,周锐的出生证明不知道被随手放哪里了。
全家出动帮她找。
在一个放杂物的抽屉里,一纸诊断从父亲手中滑落:
神经炎,症状:味觉丧失。
落款时间是一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