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的红盒子

秋天来了,庭院的木槿花争先恐后纷纷绽放,远处的山头若隐若现,日色渐渐暗了下来,东边袭来一阵凉风,好一股沁人心脾。院中有一棵桂花树,姑母安静地躺在树下的摇椅,半眯着眼看争奇斗艳的木槿花,她看得入迷,偶尔一两片枯黄的树叶落在身上,也不察觉。傍晚的天气有些凉,我抱着一块毛毯走了过去,她似乎没有发现我的靠近,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成簇的木槿花。我轻轻把毛毯盖在她的腰间,她方抬头看我,说了一句:“你来了。”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我边把毛毯往下拉,盖住她的腿,边应道:“恩,您怎么一个人在这?”话音落下,砸出一地寂然,只有风声在流淌。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姑母的回答,我以为她又睡着了,侧首望向她,只见她依然盯着木槿花,眼神缥缈,仿佛穿透了那一簇簇花丛,抵达了遥远的未知。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并试探地叫了声:“姑母?”她才回过神来,向我扯开一个淡淡的笑容:“院子里的空气好,我出来坐坐。”说完,便让我回屋搬来张小板凳,坐在她的身旁。

深秋时分,昼渐短夜渐长,不过须臾,夜色又深了几分,木槿花在昏暗里也失了绚丽,整座院子笼罩在一片寂静中,只有呼吸声清晰可闻。此时,耳边突然传来姑母关怀的声音:“听你父亲说,你和男朋友分手了。”闻言,我心下一紧,却还是故作轻松地笑道:“对啊,我们性格不合,就决定分开了。”接着,又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补了一句:“年轻人嘛,分分合合很正常啦。”姑母不再说话,只是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用手拍了拍我搭在她膝盖上的手背,以示抚慰,然后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态。

从我记事起,印象中的姑母好像一直都是一副遇事波澜不惊的模样,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她的脸上永远挂着浅浅的笑容,就像是一弯溪水,无风无浪。我记得姑母对我们这些晚辈都很好,说话温声细语,但与奶奶不太亲近,年逾半百,不婚不嫁,孤身一人住在这栋与市区相距二十多公里的郊外小院。以前,每逢暑假,父亲都会送我过来陪姑母住段时间。姑母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窝在屋里做自己的事,偶尔打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更多的时候都是坐在桌前发呆。姑母的书桌很空荡整洁,只有右上角常年摆放着一个长方体的红盒子。有时我路过房门口,总能看见她摩挲着那个红盒子,陷入沉思,但她一次都没有打开过。

不知道红盒子还在不在?想到这,我把思绪拉了回来,把脸埋在姑母的腿上,一阵晚风又吹了过来,姑母带着暖意的抚摸混着凉意落在我的发丝里。我眨了眨眼:“姑母,你有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吗?”头顶传来她浅浅的笑声:“有,我也年轻过。”好奇在脑海发酵,我惊讶得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是什么啊?!”她笑睨着我,没有说话。我只好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姑母姑母,你就给我说说嘛。”她拍了拍我的手,无奈地说道:“吃完了五十只梨。”我突然想起,父亲曾经提及,年轻时的姑母活泼开朗,后来由于吃太多梨撑坏了胃而进了医院,出院后,她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格大变。思及此处,我一脸认真地询问:“姑母是不是很喜欢吃梨?那我下回过来时,给你带多些新鲜的梨。”她又笑了:“我不喜欢吃梨。”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疑惑,姑母就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是因为失约了。”接着,在这个凉风习习的秋日傍晚,姑母给我讲了五十只梨背后的故事:

二十来岁的时候,她与一个人相爱了。一天晚上,两人在散步时,买了三只梨。由于梨太大了,她吃不完一只,想让对方和她一起吃,但对方认为梨不能分着吃,否则两个人就会分开,于是拒绝了她的邀请。她不是迷信的人,非缠着对方一起吃,对方拗不过她,只好问她:“如果分开了,怎么办?”她不假思索:“那我就吃五十只梨。”于是,两个人一起约定,如果以后分开了,她就吃五十只梨,对方吃五十根葱,因为对方很讨厌吃葱。世事无常,一语成箴,两人终是分开了。

月亮悄悄爬上了枝头,透过树缝,偷偷将月色洒满姑母的脸庞,这一刻,她的眼睛好似迢迢银河泛起涟漪。我看得有些痴了:“您当时一定很爱那位男子吧。”她笑了笑,没有回答,抬头望了望寥寥星空:“夜深了,回去吧。”随后起身,抱起毛毯便往屋里走,我提着小板凳跟在她的身后,月光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自那晚以后,再次见到姑母是在医院的病房。此时,她被查出胃癌晚期,最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与世长辞。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哭晕了好几次,嘴里不停重复着:“我当年不该阻止你的,不该的。”父亲在一旁沉默不语,拳手紧握,我知道,他很悲伤。

收拾姑母遗物时,只见那个长方体的红盒子孤零零地躺在桌子的右上角。我走过去,怀着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心情,打开了它。里面只有一张老照片,是二十来岁的姑母依偎着一个人的合照,照片上的姑母笑靥如花,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

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小楷:如果有来生,希望可以不用再吃梨,太苦了。

姑母葬礼的那日,大雨滂沱,我站在礼堂门口,看见对面的长凳上坐了一位五十余岁的短发女子,身侧放了一袋葱,她一手撑伞,一手旁若无人地拿起一根葱放进嘴里,细嚼慢咽。隔着朦胧的雨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她有多久,只是袋子里的葱已经被她吃完了。突然,一位同我一般年纪的年轻女子撑着伞跑了过去,扶她起身,并喊了一声“妈妈”。她朝我这个方向看了好几眼,然后在年轻女子的搀扶下,渐行渐远。这时,父亲出现在身旁,他顺着我的视线,望向那对母女的背影,随口问了一句:“你认识她们?”我转身走入礼堂:“不认识,但见过。”

在姑母的红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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