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三路往北走一百米,看见一个倚着拐杖,大部分时间朝着西面风向的半屏山的戴着墨镜的老奶奶所经营的杂货铺子,再向右走,那是一片海。
那片像是弥散于地球每一个角落而又独立于这个地理的海。
海的临街唯一栋三层小楼,蓝色的,像是染色的贝壳样。
你上到二楼,便是那家咖啡馆。
“你看,西南方的那两颗星星尤其的亮。”
雨衣说。
“那个,说不定是双子星呢。”
沉鷄这样答道,三个月前他才刚自学完了天体物理学。而就是此时此刻,有着比北河二和北河三的华尔兹更现实的事件。
沉鷄驾着他的铃木GS125,雨衣坐在后座上,二人再为身后那台大众甲壳虫领航。
夜幕下森色系的甲壳虫外壳,真同独角仙一样反射着海港小镇幽植的晚色沉沉。
“诶!我的这位陌生朋友!你可要撑住啊!”
身体仍如同受了点击一样抽搐不止的大胡须男人,此刻像个发条上猛了的巴斯光年在杨搏和仄奀的中间,企图逃脱桎梏。他口吐白沫不止,像是汽水遇见盐蘸草莓而叭嗞叭嗞外貌的气泡。
“让他的白沫沾到我的爱车,你们可吃不了好果子!”
手掌方向盘的四块五这样说道,大贝在副驾驶座手仍执着那杆吉他,开着窗弹唱不知什么夜曲,还道有双星在西南方,何其煌熠动人。
杨搏还在鬼哭狼嚎,想自己蒸煮的厄瓜多尔陆寄居蟹竟毒了人,自己的厨师证免不了要吊销了。一边死牢一样箍住大胡须无言躁动的身体,一边大呼:
“说不定,是陆寄居蟹之神在报复我们了。”
“滚滚滚。”仄奀道,尽管他心里确是这样想的。
“成双成对的星星啊/请送旅人们/回家……”
大贝任其流浪汉的杯面卷发在风里摇曳,信手三个和弦哼出了这个无名小曲。
医院。
因这里的几名夜班护士是咖啡馆的常客,沉鷄早一步知会了她们,便有医师和护士早早备好担架在候,待甲壳虫和铃木GS125驾临之刻,大胡须就被立刻扛上了担架,翻着的眼白在走道条状的灯管下反射着弧光,昏厥状态下的人,看见的都是什么样的景色呢。
是潜意识编制的梦的篮子里,最想见的人吗?
四块五本在后座,拿着洗手绢蘸了清洁液扫除几个人带来的污渍,却发现一台异样的手机,他探出头来问在场各位,却没人认领。
这样一想,这手机也只能是疯狂抽搐的大叔的遗留物。
“正好,还可联系他的家人。”
杨搏故以有些男子汉,又有些惧怕担责的口吻,这样说道,怎料被沉鷄打断:
“我拿这地球上剩余厄瓜多尔陆寄居蟹的生命同你打赌,他的家人不会来的。”
诶诶,在场的所有人都干咳了一声,不要在今晚再说这帮受保护动物的坏话啦!
沉鷄一把拿过手机,边框有被钥匙和硬币摩擦而留下的一道道痕,在锁屏界面上,面对着六位密码,沉鷄思索了一下,拿出自己的手机拨给了咣咣。
待另一边接通了电话,沉鷄直说:“现在有六位一到零的数字,说一串你第一时间想到的数列。”
咣咣酱没问什么,遇到此类莫名其妙的紧急事件,她总是不问缘起,何由。
众人都贴在沉鷄的耳畔旁聆听,还有沉鷄照着咣咣的口述按在数字键盘上传来的声效。
她一说完,密码也解开了。
四块五和大贝都叫眼前的奇迹骇住,相比之下仄奀和杨搏倒像是见惯了而不发什么声色。
雨衣又像是美食解说员一般开始解释:
“我们的店长,有特异功能喔,她的运气可能是地球人中最好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买六合彩啊!”
四块五像是直面着咣咣酱再说这话,冲着沉鷄耳旁的手机啸叫着。
“因为赌博很不乖啊!”
咣咣这样反驳道。
大贝也掣了四块五的衣袂,揶揄着:“听见没,不乖。”
是非善恶无谓是幼稚园的乖同不乖,咣咣酱一直认为,那些犯罪的人,都应该背上书包和便当盒去幼稚园重新接受教育,变成成年的乖宝宝。
沉鷄在把通话销去之后,看着桌面上的壁纸,估计也不会有人想到——这样粗糙的一个人类会把奥特曼设置成自己桌面。
“是艾斯·奥特曼。”
“是泰罗啦,斯派修姆光线!”
大贝和四块五还在查户口一样争论这个奥特曼的真实姓名,沉鷄却兀自把通话记录打开,亮给他们看。
“这个号码没有备注,但是却是拨出最多次数的,对方却一次都没有接通过。他在今天这一天打了二十三个电话,次次都是未接通。”
如果把人类都比作形状,大胡须的可算是个刺猬样的多边形了。每次一杯的纯牛奶配上亘古不变藏匿于角落的阴翳与书香,沉鷄总是会忍不住读这类人的心声,兴许是上瘾吧,就同他每回看见醉在路灯下的人总好奇他喜欢听什么样的歌。
“他是一个病人,患得是孤独障碍,他的家人一定离开了他,我猜那一定还是很遥远的地方。”
沉鷄见他永远抱着那个洋娃娃,目光透着纯牛奶似是霸占独属自己的一点无暇。所以——
“他有一个孩子,女孩,约莫六岁。他曾有过一段美好婚姻,作为一个打电玩长大的成年的未成年人,他在为那女人戴上对戒时相信了命运,直到一天女人和孩子都走了,我猜他们看穿了男人心里依然长不大。被家庭磨炼的苦行僧也住不了叠叠木搭成的庙,不是吗?”
那男人从此开始望着大海——
“他开始郁郁寡欢,把自己泡在沙发和牛奶里,大海是可以吸食人的魂灵的。这个男人他永远长不大,他还只是在成长的那个相扑圈外,很快就要被推进不知是什么的深渊了。总有人要被迫成长,但是一个人总要多花些时间。”
手机上的那个陌生号码,从一年加三个月前的一天只打一次,到逐渐的一天打三次,到现在的一天二十三次——
“但是,他还是害怕,所以他每次拨打过去之后就立刻挂掉。内心深处,他还是一个害怕被喜欢的女孩子拒绝而喝牛奶疗伤的孩子。所以,他要改变就要付出一个仪式。”
然而,沉鷄看见了他的酒杯。他知道会喝酒的人是什么样。
“他与过去的自己干了一杯酒,他成长了,他要出发了。”
沉鷄说完。
杨搏听完,讶异程度不逊色于他小时候所听见的释迦牟尼和耶稣的同人故事,虽是不堪名状,但沉鷄的话却让他笃信之余又添了数不尽的自责。
“那我岂不是,阻挠了他的脚步。”
雨衣紧搂杨搏的颤抖的肩,身高的差距让大贝和四块五看来像是他在努力扶正一个不倒翁。
“所以,我们来帮他踏出那一步不就好了嘛!”
雨衣说这话的时候,笑靥依然开朗如椿。
他拿过手机,拨打了那个号码,伸长了手把它贴在杨搏的耳朵上。
忽然,杨搏的眉毛像是拔掉了浴缸塞子的顺时针流水一样扭曲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苏妤抱腿坐在窗台上,看着海岸线的灯塔眨眼。
她喜欢白色窗纱在自己的裸肩轻抚的感觉,她攥起一角,从上而环住自己的头顶一圈。
此刻,自己是不是很像新娘呢。
她这样发呆发了好久,直到她看见自己家门口那片草坪上的鸡脖、咣咣酱和火龙果一齐奔向了电话亭。
从一开始,苏妤便注意到了她们的存在,若说伪装来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倒也藏得好一些呀,哪有一个黑衣女人来监视自己还带着一条狗和一个女孩子的呀?
自己憋着不笑也很难受的呀!
看着她们在电话亭里涨红着脸争先说着什么,苏妤也开始好奇起来,是打给那个大傻子的吗?
闹钟一直被她藏在身后的毯子下,此刻它终于响了。像在逃避,像在期待。
她打开了手机,确认了一眼邮箱里没有任何邮件寄来。
狗哥也没有给她打任何一个任何一个电话。
狗哥就算在那把躺椅上躺了这么多年,都没注意到椅子下贴着的东西呢。无论什么男人,果然都是最容易忽视眼皮子底下的东西呀。
她起身,托起行李箱。
离开了家门,穿鞋的那一刹那,手机收到了一条讯息,她连忙查看,却是爸妈问她出发了没。
不是狗哥,也不是杨搏。
为什么会让狗哥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呢?
因为自己也害怕吧,害怕自己作决定,她也是个刚成年不久的人呀。傻子不敢踏出的那一步,自己为什么要一脉的付出呢?一进一退并不是开始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终结,与其如此,为什么不让鷄哥口中的“神秘力量”,来主导这一切呢?
她拖着行李箱,预定的通往车站的车也准时等候。
那司机没下车,在车上遥控把后备箱打开了,苏妤把行李箱放上去,然后坐上了后座。
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像是同这个小镇永绝了。
她要离开了,离开那间对海的咖啡馆,离开大家,离开所有人了。
“去车站……”
这是她用尽力气扼住眼泪说的最后一句话。
“对不起,我们在今晚暂时还不能去车站。”
苏妤听完此话,拉起头。
咣咣酱坐在驾驶座,摘下墨镜,回头看着她,副驾驶座上是鸡脖怀抱着火龙果。
沉鷄,大贝,四块五在医院前的路牙上交递着烟抽。
雨衣和杨搏还在倒腾那部手机。
只有仄奀到了一隅接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咣咣和鸡脖,告诉他——“那封情书是苏妤写的!苏妤已经踏出了那一步了,就等傻子了!快!接送苏妤的出租车已经到了,她似乎今晚就要走了!”
可恶,我最讨厌的就是不辞而别了。
“时间紧迫,我们打算去劫车!”
咣咣酱认真地说完,就挂了电话。
仄奀立刻回到他们中间,看到杨搏丧气模样,喜欢的女孩子就要远走他乡,自己还要为造成一个人进了抢救室而负责。他只像是个弄坏了妈妈心爱首饰而等着被收拾的小鬼,草,就看不惯这种丧气模样!
仄奀一脚把蹲坐在路亚的杨搏踹到在地上,揪起他的耳朵。
“你他妈给我听好了!苏妤今晚就要离开这里了!”
杨搏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却没想到是今天。就像自己小时候考砸了,也是直到走进校门的那一刻才会把卷子拿给妈妈签字。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动起来!”
仄奀大声叱责,他就是见不得一个人的堕落模样。
杨搏还在害怕。
“如果你需要一个理由,那我来告诉你,那封情书就是她写给你的!”
杨搏心中震颤着,仿佛一个触发器,一柄剪刀悬在一根紧绷的绒线上。
“喂!你这狗日的!一定要等到你有一天,一个人在角落里,郁闷地拿起手机,想听她的声音却害怕打扰她的生活而畏畏缩缩,每下定决心拨过去一次却害怕的挂断一次,直到有一天你终于做好了准备,打过去却是空号的那个时候吗!”
那根紧绷的弦被剪断了。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断裂了。
“答应我,就算是傻子,也不会一直傻下去的,对吧!”
杨搏站起身,推开了仄奀,开始奔跑了起来。
他迈出了自己的那一步了。
仿佛带着信念一样,像是那个大胡须在他耳畔吹风。
嘿,请替我完成我的未竟的心愿吧。
有人在离开,有人在跑着去追,原来是这样子的感觉吗?
一种“终于”和“竟然”的纠结。
但他知道,他可以错过之前的星期一到星期天,但是今天就算是梦里的星期八,他也不得错过。
“傻子,真把现在当电视剧了是嘛!”
奔跑的杨搏身旁,是沉鷄开着四块五心爱的甲壳虫摇下车窗这样大喊着。
仄奀打开后座车门,让杨搏跳上车。
“你知道去哪吗?”雨衣在身旁问。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神秘力量。”
沉鷄长吁一口气,开始狂飙起来。
到了这片沙滩,杨搏让沉鷄停车。
剩下的路,他该一个人走了。
这就是八天前,她向他表白的地方。
他能看见,苏妤站在一台出租车前,车灯像透了弥蒙的白雾,一切真实变得虚幻起来,只有眼前的那个女孩站在那里。
“为什么,现在才来……”
苏妤一直低着头,看着陷进凉鞋脚趾缝间的细沙。
“因为我不想再扯谎了,什么哈佛什么牛批东西,都是我扯谎,只是想让你觉得我比别人不一样,也许是满足我自己吧。”
“对一个要走的人来说,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苏妤这样说着,话音像是慢慢撕裂的卫生纸。
“我会等你,所以起码让我,送你到车站。”——自己是在倔强吗?
但是他明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那如果,我不走了呢?”
杨搏一惊,“什么意思?”
“我不去斯洛伐克了。”
苏妤终于抬起头。
“那——”杨搏那颗处于悬崖边上的心像是掉进了棉花糖,“就让我们在一起吧。”
他想要牵她的手,但是却被她挣开。
“可是喜欢你真的很累,我已经不想再追你了。”
她的头又垂了下来,杨搏蹲了下来,看清了刘海后的那对眸子。他说:
“没事,你不用再喜欢我了。”
不知这是什么力量驱使着他,他把苏妤一把拉近怀里,这下她没挣开。
那出租车灯里的纯白,他好像看见,大胡须各执妻子和孩子的手,在原野漫步。
“从现在起,我来喜欢你,我来追你。”
附记:
到此为止,我才总算把一个像样的故事写完。
纵使我是拖稿星人,今夜也无论如何必须写完,因为今天是故事里杨搏的生日。
小说中出现的诸多人物,均是来自我身边最亲的人们。
我本许久不写小说了,却因一个人,一群人而有了新的写作目标,想写一个隔绝世外的卡夫卡式的海港小镇。荒诞但足够真实。
故事中的杨搏和苏妤,我祝愿你们幸福。
现实中的杨搏和苏妤,我想你们的恋爱,跨越经纬,遑论时差。
/风见鷄笔·贰〇壹玖年捌月壹日最后一分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