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

        窗帘没有全部拉上,夜晚趁着天黑偷窥人们内心的不安,丝丝月色编织着苟延残喘的梦境。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眼里不是纯黑,是黑白汇合而成的灰,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

        回想这两天以来,困在旅馆里,独自去往考场、独自复习再独自解决温饱问题的经历终于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像平时六点半起床的闹铃一样敲碎噩梦,唤醒现实,而我当时唯一想的是怎么回家。整个车流慢成了静态图,令人困扰的红色刹车灯让这画面显得暴力,我想,要是法律允许,总会有人下车去打爆缓慢行驶的司机的头,最后说声对不起。

        好不容易坐上司机师傅的车,我坐在后排,另一个座位上是放着两天换洗的衣物的包,背包里是沉沉的复习资料,兜里揣着手机,脖子挂着耳机,疲惫不堪的瘫倒,懒散地盯着外面的人群,都带着学生气,灯红酒绿向他们大多数敞开了无私的怀抱,广场上叫喊着欢乐,这世界还是这么吵。

        “刚下班?”司机先开口。

        “没有,刚刚考完试,准备回家。”也许是太久没跟人说话,我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兴奋。

        “看你这样,还以为你是个老师呢。”

        “那不是的,我去年刚毕业。”

        “咦?你去的方向刚好是我想去的地方,真幸运,还是大单,哈哈哈哈。”司机看了我要去的目的地,就像一种名叫“幸运”的流星突然砸到了他的头上,不觉得疼,自己却没头没尾的开心起来。

        “嗯,本来是想去最近的公交站了,可赶不上了,那就直接打您的车回家吧。”五点半结束考试,六点的末班车,这样子的车流,是飞都赶不上的,我这么想着。

        “这个时候都是这么堵的,还在修路。”司机嘟囔着。

        “没事啦,能回家就行。”

        后来是一阵沉默,司机娴熟地操作着,我一直保持着上车的姿势望着车窗外,天越来越暗了,开起了车灯,在我不认识的路上行驶着。思绪在游离状态,脑子里在排放半年中的学习的毒。

        “欸,小姑娘,你相信爱情吗?”司机突然打破安静,猛然一问,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啊?”我的眼睛从车窗外移到了司机师傅的背影,茫然地回应。

        “哈哈哈哈,这是一个以前坐过我车的年轻女孩子问我的。”司机淡淡地说道,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车子往左边驶去。见我没反应,接着说下去,“那天雨很大很大,她上了我的车,去的地方路很远,就开始聊天了。她就突然问我这个问题,我就说信的吧。她说她不信,她十八岁开始和一个男的谈朋友,接下来不就要谈结婚的事吗,女生的爸妈不同意她嫁给这男的,因为这男的的爸妈和她爸妈是同村的,男的的爸妈不是很好。可她就是要嫁。最后肯定是嫁了。”

        我一直认真地听着,不时回个嗯,生怕司机师傅不讲下去。这大概是个很倔强的女生,认定了他就是他,非他不嫁,哪怕外人说他万般不好,女生同样会站出来涕泗横流呐喊着他对我很好啊,以这种姿态为他挡住现实的子弹。可人间故事往往不得善终。

        “你想,要是一个女生这么陪那个男的,爸妈不许,都嫁了,那男的是不是应该好好对她?可是啊,这男的没良心,在她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就带回了个小三,那小三狂得很,逼她跟男的离婚。她也说离婚,可男的说这两个孩子得留下。哎,她是个妈妈啊,怎么舍得离开这两个小孩,亲骨肉啊。所以最终还是没离。三个人就在一个家里住着。”司机的表情我看不到,只是从语气中感觉到惋惜和愤怒。

        “肯定会离婚的,这么畸形的家庭,可这孩子……哎。”我一方面是震惊,另一方面是悲伤。本以为为他挡了子弹,理因有个公主嫁给王子幸福生活的结局,却遗漏了过去贪心的太子怎甘心就一个妃子。我和司机都没再讨论下去。狗血的家庭伦理剧拧开了大厅里的电视,若无旁人地上演着,坐在观众席的我们百感交集,只能化为一阵叹息,唯一能做的就是关闭电视电源,假装太平盛世。

         “所以啊,谈恋爱不要太早,也不要太冲动,还要听听家人的意见,他们才是为你好的人。”司机翻过了这页的故事,下了个结论。

        “那还好,我很晚才谈的,第一个男生对我很好,条件也好,可惜家庭不合适,没办法。”我突然想起前任,草草提了两句。我的前任有个圆滚滚、肉乎乎的肚子,手感很好,独处时候总会揉一揉,开着有初中年龄的别克,眼睛一条缝,走起路来很有趣,所以人流再多,我总是一眼就认出来。他永远在背后留着一只手给我牵着,“这……总不会走丢了吧。”我分手后见面习惯性抓他的手,他说了这句话,我松开了,周围车水马龙。这次真的不会走丢了,因为已经不在同一条路上了。想念是有次数的,现在再多想几遍,以后就记不起来了,尤其是不再见的人,脸已经慢慢趋于模糊了,等忘记了,想念归零,回忆删除。

        “那条件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不行。现在很多女生都想嫁入豪门啊,可嫁进去的人又说不好受。“司机的话把我从过去里拉回来,我怔怔地看着司机的背影,理了理思绪回应道:”是吗?“

        “这是另一个坐我车的女生,皮肤有点黑,说她那时候谈对象,谈对象嘛,不也看条件什么的,然后有个男生,太子爷那种,家里有钱,对她还好,感觉还可以,就嫁去了。哎,家里那婆婆看不起这女的,什么家务活都让她干,成了生育工具。男的家里的钱都是公公婆婆管着的,就得熬,熬到他们都死了,钱才能到手。这男的呢,也不好,花天酒地,没什么能力。“司机跟有声故事书一样,又翻开下一页,播放着。

        联想到我自己,我的家庭很普通,爸妈很简单,替人打工,会为钱的去向吵架,有时候我也会疑惑,为什么爸妈吵了那么多次也没离婚呢。直到有一次公交车上,爸爸让睡着的妈妈靠在他的肩膀上,170cm的小个突然很巨大,巨大得像个太阳,这太阳专属妈妈。我站在公交过道上,远远瞥见这场景,嘴角有一丝不被察觉的微笑弧度,窃笑,心里想逮到了!耽搁了很久的未解之谜在一瞬间解开,生活照样运转,我被喂了一颗糖。

        “嗯,所以要找家庭条件差不多的,这样有话语权,而且没钱也可以两个人去赚嘛。”我提高了点音量,抢走了属于司机的总结。

        “是啊,两个人把日子过好了最重要。”

        之后杂七杂八聊着,司机师傅很健谈,我大多数时候都是认真地回复着嗯这一个字。

        “哦!“司机突然拉长音,我被吓了一跳,为了掩饰,换了个姿势。”不久之前,有个女生,挺好看的,坐我的车,跟我聊天。说她工作条件、家庭条件都不错的,谈了个朋友,她每个月给那男的一万,那男的都花完。谈了三年,她发现那男的在拿她的钱包养其他女的,她难过死了。那男的养了有两年她才发现。然后分手。她说这些的时候都说不想谈了,觉得男的都是想要她的钱。“

        顿了顿,司机继续说:“她坐在副驾驶,说她就想找人说一说,会舒服点。”

        “应该是没遇到好的人,遇人不淑啊。但以后肯定还是会谈的,怎么样都会谈的。”我看到司机师傅已经开到了她熟悉的路上,应该离家不远了。男人真是复杂奇怪的生物,女人亲手把最好的宝藏奉给他,男人不屑一顾,随后掐住女人的喉咙,注视着女人慢慢爬上血丝的眼球,欣赏女人发不出声音的绝望的脸、女人手舞足蹈却摆脱不了困境的样子,男人狰狞肮脏。受过这般待遇的女人又怎么样恢复原来单纯美好的样子呢?我望着车窗外被车灯照亮的路,静静地想。

        “是啊,怎么可能不谈呢。哎,说起来我也不好,以前说的承诺都还没兑现。”司机说激动了,觉得自己同样不够好。

        “但您记得就很好啊,您的对象一定很开心,但兑现了就更好啦。”换了种轻松的语气,我很自然地安慰起司机来,“有机会一定要兑现了。“

        “是啊,有机会肯定兑现。“司机的话透露出认真,我想司机师傅很认真地在爱她呢。

        “是这里吗?”

        “嗯,到了,小区门口就行。”我带着归家的兴奋。

        “哈哈哈,感觉这段路怎么这么短呢,要是再长点就好了,哈哈哈。”司机师傅带着可惜却笑着说道。

        “哈哈哈,对啊,还能听您说其他的事呢!”我一边说着,一边开了车门。

        “再见啦。”

        “再见啦,祝您冬至快乐!”

        “哈哈哈哈,你也快乐!”

        两个陌生人挥别了彼此。司机师傅继续往前开,浸入了黑漆漆的夜里,再也看不见了。我提着一个包,背着一个包慢慢向家走去。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疲惫感化身为一卷卷绷带缚着我,我走得越来越慢。原来陪我归家的没有川流不息,没有灯红酒绿,没有五彩斑斓,什么都没有,只有暗淡的路灯,偷懒地洒下稀薄的亮光。

        大地笼了一层似蝉翼的轻纱,月亮唱着动听的安眠曲,抚摸着故事里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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