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城市灯影漫卷,我独坐于房间深处,周围黑暗重重,唯手机屏幕泛出荧荧蓝光。那光刺入眼睛,又裹挟着万千信息,不断流泻、跳跃、冲击。心思也随之被冲激着,纷乱如麻,静坐之念早已飘摇无踪。前几日一位朋友愁容满面地诉苦道:“终日忙忙碌碌,竟没有一刻能静下来与自己说话。”我心中顿时涌起共鸣的波澜,却又不禁怅惘——静坐思过,如此古老的自我省察,何时竟成了现代人难以企及的奢侈?
这静坐思过,原本该是心灵独处时对自我进行澄澈观照的功课,如今却悄然变成了一桩极为艰难之事。我们被推入喧嚣翻腾的尘世漩涡,时间被切割得零碎如微尘,注意力则被无休止的喧闹撕扯得支离破碎。独坐片刻,心亦如风中落叶般飘摇不定。有时我刻意放下手机,闭目静坐,试图整理思绪。然而,人虽静坐如石,心却仿佛被无形之线牵扯,身不由己地飞向诸多琐碎事务,宛如浮萍被急流裹挟而去。思想飘忽不定,稍一凝神,便又立即被别处吸引去了。普鲁斯特曾言:“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的眼睛。”可我们如今这双眼睛,却早已被浮华尘嚣浸染得疲惫不堪,蒙上了尘垢,再难有澄澈内观自己的力气了。
而“闲谈莫论人非”的训诫,则愈加显出这时代特有的困境了。古时社交场中,最忌背后议论他人是非,犹如避开毒蛇一般。阮籍善作青白眼,面对不屑之人便翻出白眼相待,然而即便这样直率之人,也始终谨慎着不使闲谈沦为蜚短流长的工具。今天的情形却更显吊诡:我们一面在朋友圈里展示着精心打磨的“岁月静好”,一面却在匿名空间或私密群聊中,任凭舌头在他人身上如利刃般滑行。那些不具名的批评、不负责任的揣测,在虚拟空间里如野草般疯长,从网络暴力到现实中的指指点点,皆因“论人非”的种子飘散在风里而四处蔓延,甚至滋长成荆棘丛林。我们竞相以他人为镜,却偏偏模糊了自己映在镜中的面容。
如此看来,“静坐思己过”与“闲谈莫论人非”,恰如一枚铜币的两面,彼此依偎又相互印证。当我们丢失了静坐思过的习惯,灵魂便失去了自我审视的清明能力,只得向外寻求参照物,于是他人的是非便成了我们用以自我定位的坐标。独处时若不能叩问内心,与人相处时便极易拿他人当作度量衡:我们内心越是混沌不明,越容易将他人当作映照自己的镜子——只是这镜中映出的,往往不是真实,而是我们内心的投射与扭曲的倒影罢了。当我们停止自我审判,就开始审判世界了。
我如今开始尝试在纷扰中刻意经营一方“静室”。有次深夜,窗外城市依旧喧嚣,灯火通明,我索性关掉所有电灯,也关掉手机,端坐于黑暗之中。起初,黑暗似乎更加喧嚣了,耳朵里各种声音反而清晰起来,心也狂跳不止。慢慢地,仿佛潮水退去,各种杂音渐次退却,只余下空调低微的嗡鸣。黑暗中,白日里无意间伤害同事的那句话忽然浮现出来,清晰得令人心惊——彼时未觉其锋利的棱角,此时却分明刺痛了自己;另一件工作上的敷衍塞责之事也浮现眼前,当时自觉高明,此刻却显出其下隐藏的懒惰阴影。原来,寂静与黑暗并非虚无,它们倒成了擦拭心灵的洁净之布,拂去尘埃之后,那些隐在角落里的过失便如月光下阶前苔痕般,悄然显现于心底。
这苔痕,乃是自省的印记,无声无息却执着地生长于灵魂深处,提醒我们生命需要时时拂拭。人若在静室中敢于凝视自己灵魂上那些阴暗苔痕,便能在喧嚣人海里对他人多一分体恤的温厚。特蕾莎修女曾言:“如果你首先看清了自己,你就能看清别人。”此言深刻——思己过并非自戕,而是心灵在幽暗处悄悄生长的根须;它们穿透我们自身的泥淖,最终为体恤他人扎下根基。自省宛如那苔痕,于幽暗处执拗地蔓延,终将覆盖灵魂的荒芜。
于是乎,静坐思过,便不仅是深夜独处的清冷功课,它更是在喧嚣尘世中,灵魂得以喘息的机会。当自省的苔痕悄然覆盖了内心的荒芜,我们方能在言语的溪流中投下慎重的石子,不使其轻易泛滥成淹没他人的洪流。
静室之中,思己之过,是灵魂的深呼吸——吸进光明,呼出浑浊;苔痕渐显,如同内心无声的潮涌,推着我们靠近岸边:靠近他者,也靠近更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