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多人知道她,是因为张爱玲的一句话。
张说,“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而我之所以注意到她,缘于一年前一个偶然的念头。
当代作家闫红有本写秦淮八艳的书,《她们谋生亦谋爱》。书没读过,但“谋生亦谋爱”流传甚广。
为严谨故,引用之前,特地搜索出处。
然后,知道了苏青,-----谋生亦谋爱,原是张爱玲评价苏青的话。
然后,知道了苏青并非等闲之辈,------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她和张爱玲并称为“孤岛时期荒芜文坛上并列的奇葩”。
然后,还知道了苏青谋生之艰难、谋爱之不得,远非今日读来这般闲情逸致,略带自鸣得意的味道。
相反的,背后充满辛酸无奈。
2.
清高如张爱玲,很多作家看不入眼,这个她心甘情愿与之齐名的苏青,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才华?
苏青,本名冯允庄,浙江宁波人,苏青为笔名。
她出自书香门第,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美丽、聪慧的她,中学时便被公认为”天才的文艺女神“。
她梦想成为一名外交官,后来考取了南京国立中央大学英语系,但因结婚中途辍学。
本意婚后做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却因经济问题夫妻失和。
一次,她向丈夫索取家用,发生激烈争吵,还被丈夫打了一耳光。
他说,“你也是知识分子,可以自己赚钱啊!”
这一耳光打醒了她,把她”打“上了写作的道路。
1935年,为发抒产女苦闷,她写作散文《产女》(后改为《生男育女》),此为创作的开始。
40年代初,夫妻正式分道扬镳。
在当时的年代条件下,失去婚姻等于失去了依靠。在沦陷区的上海,想要活下去,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
为了生活,也为了排遣愁闷,她开始正式写作。
她卖文为生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后来还创办杂志,拉拢当时的一批名人贤士为她供稿,盛极一时。
3.
薛南说:苏青作为20世纪40年代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虽然小说成就不及张,但其散文成就却在张爱玲之上。
王安忆说:倘若能看清苏青,大约便可认识上海的女性市民。
张爱玲评价:苏青的《结婚十年》和《浣锦集》究竟有多高的文学价值?她唤醒了古往今来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
………
作家们对苏青作品的背书,足见其文学价值。
但在当时,人们对她本人的评价却是毁誉参半,褒贬不一。
这主要和她言辞大胆及作风泼辣有关。
她是张爱玲的朋友,还是张和胡兰成的红娘,被张称为“乱世佳人”。与此同时,还有“文妓”和“犹太作家”的头衔。
“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里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
她大胆宣称,追求灵肉合一的爱人。更因后来与伪政府官员来往密切,被人谑称“文妓”。
到底是知己,对苏的“粗俗”,张爱玲比大众淡定中肯:“听上去有些过分,可笑,仔细想起来却也是结实的真实。”
“犹太作家”则是拜聋哑作家周楞伽所赐。
周曾撰文揶揄她:“作为一个宁波女人,比男人还厉害!”还写打油诗调侃她:“豆腐居然吃苏青,血型犹太赐嘉名”,由此得了“犹太作家”的诨号。
她不依不挠,拼着“作家”不当,和周打了几轮笔仗,最后发文怒怂:
犹太人曾经贪图小利出卖耶稣,这类事情我从来没有做过,至于不肯滥花钱,那倒是真的,因为我的负担很重,子女三人都归我抚养,离婚的丈夫从来没有贴过半文钱,还有老母在堂,也要常常寄些钱去,近年来我总是入不敷出的,自然没有多余的钱可供挥霍了……我的不慷慨,并没有影响别人,别人又何必来笑我呢?至于讨书款,我的确是一分一厘一毫都不肯放松的,这是我应得之款,不管我是贫穷与富有……书店要考虑的只是应不应该付,应该付的帐就应该让我讨,这有什么犹太不犹太?不管人家如何说我小气,我还是继续讨我应得的款项,即使我将来做了富人或阔太太,也还是要讨的,若不要钱我便干脆不出书,否则我行我素。决不肯因贪图“派头甚大”的虚名而哑巴吃黄莲……这是我做人的态度。
柔弱是她,行事刚强泼辣也是她。
4.
初读其散文,清冽、犀利的文风一下子抓住了我。
她描述的尽是凡俗生活,而又百无忌禁。
她写道:“我敢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不想永久学娼妇型的!”
她指出女性的理想生活:婚姻取消,同居自由,生出孩子来则归母亲抚养,而由国家津贴费用。(同感有木有)
她心思巧动,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轻轻移动标点,就成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文字直接的经常让人惊讶。
再如《结婚十年》开篇的一段:新娘子一觉醒来,满屋子的人,偏赶上人有三急,情急之下,于是“轻轻的翻过身来,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小便起来。小便后把湿枕头推过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个懒腰,真有说不清的快活。”
如此率真、大胆!
此类言论,即使放在今天也令人叹为观止,在传统观念更浓的民国,苏青就敢说出来,她热烈的情感,很少掩饰,总是扑面而来。
也难怪《结婚十年》一出世,上海市民就争相购买,盛况空前,创造了当时出版行业的一个奇迹。
她倒不是故意博人眼球。文字,终究不过是她苦闷生活的一个出口。
她曾说,“说我所要说的话,写我所要写的故事,说出了写出了死也甘心。我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痛快地写,一字一句,说出女人的痛苦,有时常恨所有的形容字眼不够应用”。
5.
泼辣与平实的矛盾结合,和她本人的性格有关。
很多人评价苏青,说她爱热闹,不甘寂寞,喜欢结交朋友、组织聚会。
确实,苏青从小就是“话痨”,深受家人宠爱,直爽敢言。
更和她的生活经历有关。
风华正茂的年纪,放弃了当外交官的梦想,怀着对爱情的憧憬中途辍学嫁作人妇。夫妻、婆媳、姑嫂、生儿育女…今天女性经历的种种考验她一样不少。
文字于她,既是对生活的观察、思索和记录,也是种反抗方式。
如此,她下笔真切自然,不做作,快人快语,却句句在理,引人共鸣。
读其散文,常有拍案叫绝的时候。
按捺不住试图摘录一二,但随即发现其用词连句之妙,非得把前言后语也摘录了才行,如此一来,基本连成整篇了,只得作罢。
可见其谋篇布局之精巧,近乎无技巧。
鲁迅曾说,写作“固然要有精熟的技巧,更须有进步的思想与高尚的人格”。
她的文字,“赤裸裸的直言谈相,绝无忌讳……在读者看来,只觉她的文笔的妩媚可爱与天真,绝不是粗鲁俚俗的感觉。”
正是这个缘故。
6.
离婚后的她,迅速成为上海文坛炙手可热的女作家,摇身一变成了都市独立女性的代言人。
但骨子里,她仍渴望真爱,对未来有所希冀。
她曾不无失落的说,“女人只能够懂得,而只有男人才能安慰。”
可惜,围在她身边的男人很多,愿意给她承诺的没有一个。
“他们离开我,就回家休息了。他们有妻,有孩子,怎肯放弃他们的已经建筑起来的小家庭呢?他们对我说那是没有办法,那我的丈夫怎么有办法同我拆散呢?我恨他们,恨一切的男人!我是一个如此不值得争取的女人吗?”
从没有哪个作家让我如此心疼。
她从不为了独立而独立。
她像个“独立女性”一样冲锋陷阵,同时从不掩饰和放弃对美好感情和关系的渴望。
7
佳偶未得,比离婚更大的冲击却来了。
她曾因发表《论离婚》受到时任伪上海市长的陈公博的欣赏,后与之来往密切,还因此有了为官的经历。
虽然只是短短3个月,但不可避免的,此后被诟病,后来卷入某场运动,被骂为汉奸、文妓。
以此为界,余生都是悲凉。
之后,她试图融入新时代,却总也找不到节奏。
也有过所编剧的《宝玉与黛玉》连演300多场创下剧团演出最高纪录的辉煌,但不过是暗夜里的光,转瞬即逝。
更多的时候,她小心翼翼,无所适从,再不复盛时的模样,连名字都改回了本名冯允庄。
曾经在苏青的笔下,人生是实际的——浪漫和美丽不是没有,但是搀杂在世俗、辛劳和众多小龌龊里。
如今,连“搀杂在世俗、辛劳和众多小龌龊里”的丁点的小美好也没有了。
晚年的她,与已离婚的小女儿及外孙,三代人住在一间10平米的房子里,相依为命,基本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
她在致老友的最后一封信中说:“成天卧床,什么也吃不下,改请中医,出诊上门每次收费一元,不能报销,我病很苦,只求早死,死了什么人也不通知。”
1982年12月7日,苏青生病吐血而亡,终年69岁。
两年后,上海市公安局作出《关于冯和仪案的复查决定》,内称:“……经复查,1955年12月1日以反革命案将冯逮捕是错误的,现予以纠正,并恢复名誉。”
8.
叹息她没有生在好时代,可是更感谢她来过。
她大胆而真实,狂放又自然。
养育子女、照顾母亲、写文著作、出版杂志……即便谋生艰难、谋爱不得,仍是风风火火的,盛开在乱世,绽放独特风韵。
罗曼罗兰说过: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她笔下的日常,衣食住行,家长里短,琐碎却不无聊,有令人亲切的烟火气息,今天读来,仍觉得离我们很近。
她的思想见识、眼光丝毫不逊张爱玲,但和张的凄美、晦涩不同,她的文字朴实无华,充满宽容和悲悯,及对生活的敏锐和智慧,这是真正的打动人心之处。
我相信,这样的文字,只有真心热爱生活的人才写得出。
她是我心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