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如今,空旷森郁的颐景园只剩下莫菁孤零零跪着,夜露打湿了她的衣裳,身上是冷的,她的心也仿佛快被冰霜侵蚀了。
一边是亲生兄长,一边是情同姐妹的澜儿,而她,又该如何抉择?
“到底要我怎么样呢……我怎么做才是对的?”闭上眼睛,莫菁的眼泪顺着长长的睫毛滑落,一滴一滴……
老天,你何苦如此折磨我?
难道这就是她的命运,注定永远只能在两难中间选择,乃至最后屈服?从未如此地无助啊……她甚至没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投下了一片阴影——
“公主,还请坚守本心,千万勿为奸人所利用!”
这声音虽轻,听在耳中却无意于当头棒喝,震人耳聩。
莫菁猛然回头,不意对上了一双深如海水的眼眸。那眼底既像有对她理解,也似有一丝同情叹惋之意。
莫菁失声惊叫:“曲大人,你……”
表情直像陡然见了鬼似的。这人有影子,当然不会是鬼。不过在此时此地见到,却只有比鬼更可怕。曲煌,云翼的好友兼死党,六扇门中,唯有他能不经喧召进出宫廷!看到他,莫菁身子一僵,就感觉自己的喉咙都似在收紧:“你来了多久了?”
“不是很久,只不过刚好听到一些不该听的话罢了!” 曲煌盯着莫菁渐渐发白的脸,淡淡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的戏码了!”
喜妃的不期而至,已经是他们大意了。而曲煌,居然在喜妃之后潜伏这么久!
他是存心窃听!若非如此,合莫家三人之耳力,怎么会没发现隔墙有耳?
莫菁骤然面色大变,不暇思索,银剑已经“嗤”的刺出去。
曲煌飞快闪开,蹙眉道:“怎么?要杀人灭口么?谋杀朝廷命官,罪名可不轻啊!”
莫菁颤声道:“曲大人,对不起!杀你非我所愿,荆轲势逼,你死了,菁儿自当一死谢罪!”
她何尝是嗜杀之人。但今夜这种隐秘被他听去,如何了得?今夜姑母和兄长所曝露出野心,就凭那些话,有多少甚至是只需一句就足够掉脑袋的了。她也是深明厉害的。这种情形下,她不能不维护亲人,就势必不能容曲煌生离。
从来情令智庸,果然,曲煌不由叹了口气。
“这又何必呢?”
回答他的,是一剑快似一剑,曲煌只好连连退去,他无意与莫菁动手,志不在此,他有更重要的事。无奈莫菁情急,她确实动了杀机。银剑使得跟泼风似得,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真要动武?”
退无可退,还不如先一举将她治住再说。
曲煌心思转得快,出手更快。下一秒,刀已出手。便听得‘叮叮当当’,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莫菁凌厉无比的一连串进手招数居然都奇迹般走了空。虽说为了保护家人,毕竟理不直气不壮,莫菁到底心虚,又担心这一番打斗会惊动宫中的人,难免心浮气躁。高手对阵,哪里容得了半分差池。抓住这么一瞬间的契机,曲煌的刀锋不偏不倚停在她咽喉之前!
“得罪了!”
莫菁面如死灰,她颓然闭上了眼睛:“你杀了我吧!”
“你我本是君臣,下官又怎敢伤害公主呢?若不是方才公主一再相逼,下官也是万万不会动手的。” 曲煌撤了刀,淡淡道:“而且,看公主刚刚不避轻疏,不畏强权,据理力争的情形感人至深,足见是深明大义之人。我更不愿和公主兵戎相见。公主,你又何苦定要为虎作伥?”
“事关我莫氏一门的安危,我别无选择。”
“难道公主以为我一死,你们就能脱罪?如果今天只是下官无意撞破了秘密,杀了我或许一了百了。可惜,早在这之前,皇上和四皇子就开始怀疑喜妃图谋不轨了,行迹已然败露。现在皇上不仅有所觉察,要下令彻查只是早晚的事。即使杀了我,也于事无补!”
莫菁心中大震:“不可能?怎么会呢?皇上他对姑母一向恩宠有加……这怎么可能!”还有云翼,他怎能……
曲煌淡淡道:“不可能?下官今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说,是皇上授意你来监视我们的?”
真不敢相信,心却生生纠痛起来。莫言有一句到底是说对了,君王寡恩。那些素日里的和颜悦色,礼遇有加,原来,原来一切都是假象,君王到底是君王,对于莫家,他始终不曾放下戒心…………
莫菁脸色煞白,低低道:“原来他早已经在疑心……”
“该庆幸的是,他只是怀疑,还并不深信。不过,如果皇这头对我予以重任,下官那头不明不白死了,恐怕就不仅仅是怀疑这么简单了。公主认为,在这节骨眼上,皇上该怎么想,认为一切只是巧合么?”
却原来姑母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大计,转眼间已经成为了惹火烧身的导火线!乍听这惊人的讯息,莫菁只觉得一阵寒气直透心底。想起刚刚他们犹自胜券在握的脸,嘴角竟似一阵阵发僵、发苦。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确实是奉皇命行事,那你又何必告诉我呢?” 她犹自抱着一丝侥幸,也许曲煌只是为了吓退她,摆脱她的纠缠,也许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曲煌沉默着。他能理解莫菁这份震惊,她此时的心情,可惜,她注定要失望了。
她死死瞪着曲煌,从齿缝中迸出一句:“私通钦犯,以同谋论处。曲大人是六扇门当差,难道不知道什么叫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就不怕皇上连你一同问罪?”
“若真心通风报讯,要当那同谋,我应该去提醒喜妃,不必来对公主说这番话。”
莫菁冷笑:“喜妃是我姑母,莫言是我哥哥,曲大人却跟我说着这样的话,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即使至亲骨肉,想法作为也可以大相庭径。我的所见所闻告诉我,公主不愿同流合污,由始至终无愧为忠臣之后,莫家子孙!”
“你,不该相信我的!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曲煌诚恳的说:“自露行藏,对我来说,或许真是很大的冒险。但我选择一赌。因为我相信公主,更真心希望,公主可以和我联手,阻止喜妃娘娘的阴谋!”
“其实,你本可以不动声色以观后效,也大可以一早回去复命。反正已经洞悉内情,又何必多此一举!” 莫菁盈盈双目里尽是讶然和不解。
他们素无深交,他何以能这样义无反顾信任自己?难道就仅因为今夜那番争执?他是真的信任她吗?自己真的足以当得起这份信任?饶是她千思万想,也难以猜测曲煌此举是何用意?
“也许——时机未到。”
莫菁心弦一震,咬牙道:“你确实在冒险……曲煌,你可知我完全可以杀了你,再将今夜这番话转告姑母,设法应对。其实,就算皇上有疑心,真想要查出些什么也不是容易的事!”
曲煌淡淡一笑:“我武功在你之上,你杀不了我。这是其一。第二,即使你真的可以做到,这种做法,对公主来说,也并不明智!”
“何以见得?”
“没有曲煌,也会有钱、李、赵。一个捕快除掉了,很快会引来十个,二十个。我死了,公主可以设法应对,可是你这样做无法消除喜妃的野心,只会助长她的气焰。一次躲得过,两次,三次呢?纸到底包不住火,你又能包庇纵容多久?”
“这——”莫菁的心已经乱了。
“公主为何不想想, 谋反何等大罪?一旦落罪,那可不是喜妃,或你一己性命的问题,牵连之广,恐怕莫氏一族都要受诛连。喜妃为野心,已全然不管不顾。难道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不在乎?但凡公主还有一丝理智,就不该为了维护他们,不惜到头来赔上全族人的性命!”
莫菁不由浑身一震。好像这句话是把刀,刺进她的心坎。
曲煌的话不仅尖锐,而且的的确确一针见血。自从今夜听到二人的图谋,她心神俱乱,随后一颗心又全悬在澜儿与兄长的生死之间。她根本来不及去细想,也根本不敢去权衡这件事演变下去后果,如今听来,无疑是字字惊心。这些,自己真的不清楚吗——
额上冷汗渗出,突然如梦初醒,心脏几乎要无法承受。一场大祸看将来临,她直觉满心骇然,双膝发软,若非死死撑住,好似下一秒就会昏死过去那样。
曲煌留意着她的情绪变化,定定地说:“莫家世代忠良,莫将军夫妇更是以身殉国,我辈同钦。烈士后裔,实在不该遭此没顶之灾!公主不愿,我也同样不愿意看到莫家血流成河!这就是为什么我犹豫了,不愿立即回去复命的原因!”
莫菁泪水夺眶而出,她不由不动容,盈盈便拜:“大人高义,莫氏一族永感大德!”
“公主快快请起,这可折煞我了!”曲煌要去扶,莫菁却坚持一跪到底:“曲大人,莫菁有一事相求!”
“公主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莫菁心中又悲又痛又愧,但也不得不说:“曲大人金玉良言,自当铭记于心。实不相瞒,莫菁再不肖,也不致行大逆不道之举,祸及全族。只是,族人的安危固然重要,姑母兄长,毕竟也是我的至亲哪,我虽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可试问怎么忍心看他们走向绝路?何去何从,还请大人指点迷津!”
“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就像她自己说过的,‘自古忠孝两难全’。
“大是大非,孰轻孰重?不用下官明说,公主自能善自权衡。勿要因一念之差,以至于终生遗恨!”
莫菁面上已经泛起了悲凉之色,道:“莫菁自知不该徇私,但……可否求大人不要追究,暂将今夜之事忘记。看在莫家世代忠良的份上,网开一面……”
“公主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如今在下皇命在身,呈澜公主又命悬一线,试问我如何能不闻不问?”
“大人, 给我一点时间,我发誓,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劝服姑母。”莫菁苦苦哀求:“我想,她其实只是一时糊涂,如果她知道皇上的想法,她一定会有所收敛,不敢再任意妄为……”
“公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喜妃有谋逆之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她竟敢莫言谋害公主,就可见一斑。如果你能劝服她,也不会有今日之忧了。更何况,以我对喜妃莫言的了解,他们也不是会知难而退的人,一旦知晓皇上有见疑之心,恐怕只会变本加厉,后果更不堪设想。你不过是去逼虎伤人,令他们更不折手段去孤掷一注罢了!恕我直言,若他们得知事迹败露,那时候,她首先要除掉的,要灭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呈澜公主,正是我。只怕就连公主你的处境,也会岌岌可危!”
“不,不会的……”莫菁一唬地跳起来。“他们不会如此待我!一定不会!”
“公主真的这么有把握吗?”曲煌勾起了一抹笑,冷笑。身在衙门,这种事他见得已经太多了。有种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至亲骨肉都能牺牲,何况一个侄女?旁观者清,从喜妃莫言逼她就范的种种情形来看,何尝当她是人,不过也是一颗可以利用棋子罢了。
莫菁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她模模糊糊在想:会吗会吗?姑母、哥,你们真的会如此待我么?”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明说的悲哀。 “狡兔死,走狗烹”,其实,她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她还是不愿相信,毕竟血浓于水啊!
“……她答应过我……”
“公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喜妃花了多少心思来促成指婚。呈澜公主是她目前最大的障碍,她不可能容她活着回来。事实上,呈澜公主出宫之后,她已经下了狙杀令。如今以呈澜公主的安危相威胁,不过是为了稳住你。那是缓兵之计。一旦达到目的,为了绝你的念头,让你再难动摇,免除后患,她却非立刻杀了呈澜公主不可!你明明知道他们是什么居心,难道也甘心做他们的傀儡,任其摆布?!”
“我不会让她这么做的。”莫菁上排牙齿一咬下唇,目中发出决绝的光芒。“哪怕拼上性命,我也要救回澜儿。”
曲煌紧紧盯住她,目中流露出了一丝喜色:“有这句话,呈澜公主就有救了!”他锐利地说:“公主,如今事态已经很紧急了。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喜妃娘娘想与佟府联姻是虚,想掌控佟家军的兵力是实。如果让她阴谋得逞,朝廷从此多事。这且不论,最重要是,呈澜公主目前下落不明,万一真落在喜妃的手里,恐怕就危在旦夕了……就算喜妃不欲除之而后快,挟为人质也是极有可能的。如今想来,唯剩公主可以力挽狂澜……”
“可我又能怎么做呢?”
“公主,如今喜妃全盘计划里只出了一个意外,那就是你,她只愁牵制不了你。既然她想用缓兵之计,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只有为了安抚你,不节外生枝,她才有可能暂时不会加害于她,为我们争取最多的时间。也许只有你暂时虚以委蛇,以你和喜妃的关系,不难混迹在他们之间,才有可能伺机打探出公主的下落,我们要抢先早一步救人,免得处处投鼠忌器。”
其实话说到这里,他的来意她早已经有些明白了,只是当听到曲煌亲口说出来,她还是忍不住震惊:“你要我做朝廷的卧底?”
“这是唯一的办法。只有你我联手,里应外合,一举粉粹喜妃的诡计,才可以让一场大祸消匿于无形!”
“曲大人,你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一个是于我有养育之恩的姑母,一个是我亲哥哥,试问我怎么能这么做?”
才知道,原来不管多么心痛失望,自己始终是放不下这份亲情……心里的话就这么暇思索地说出来,莫菁才苦涩地意识到:“我虽然没有同流合污,却原来也不如自己想像中坚定!”当家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原来她一样做不到义无反顾,一样会犹豫了,一样在情与义之间摇摆不定!
“难道公主心中只有亲情,就没有国法了吗?”
“法理不外乎人情。岂不闻,疏不间亲!”
从小在姑母和兄长的羽翼下成长,对她而言,他们就是她的重心,她的整个世界。自己竟要成为他们的敌人吗?这何异于要她亲手摧毁自己的世界!不,她做不到,这个念头,是连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的。
“公主骨肉情深,当然可以理解。可他们是你的亲人,呈澜公主何尝不是?”
莫菁心中一痛,涩声道:“所以,我不愿意他们伤害澜儿,同理,我也绝对不会连同任何人来对付自己的家人,置他们于死地!”
“公主,你好糊涂。如果你还一直这样听之任之,不闻不问,非但帮不了他们,才会真的害了他们。公主能够幡然醒悟,足见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不想想?皇上已经有所警觉,你明知联姻的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形,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徒然做困兽之斗吗?”曲煌言辞犀利,句句入木三分,直刺胸臆:“即使呈澜公主做了无谓的牺牲,又对谁有好处了?他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呢?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助我一臂之力,别让他们越陷越深。如果说现在还能谁可以救他们,那不是下官,而是公主你啊!正因公主做不到大义灭亲,才更加要设法挽回,尽力两全。你可曾想过,若你救回呈澜公主,将功补过,不仅免了自己的罪责,保全莫氏一族平安无虞。而且,皇上跟前,你才有可能替喜妃他们求情。你正是他们的一线生机啊!”
曲煌一字一句:“何况,听闻二位公主感情甚笃,相信你也不会罔顾她的生死。说句不中听的话,就算你无所谓,那莫氏一门的安危你也无所谓吗?皇上若真铁了心想要对付谁,必然要真凭实据。这叫做出师有名。呈澜公主若遭不测,恰恰是铁证如山,你何苦坐实这罪名??皇上虽然子嗣甚多,毕竟骨肉相关,对呈澜公主又是一向宠爱,怎肯善罢干休?单从巩固皇权的角度来说,怎会不会趁机毫不犹豫把莫家朝里朝外的势力,旧部新臣全部连根拔起——对一个帝皇来说,这种决定,是可以想见的必然结果。”
字字刺耳,字字惊心。莫菁骇然呆住。
“这种话我本来不想说,也不该说——”曲煌目光幽远,慢慢的,却终于说出来:“你虽然救的是呈澜公主,换句话,你何尝不是救了喜妃、莫言,还有你莫氏满门大小的命!”
这下,莫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是真真正正惊呆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