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香菱学诗】

四大名著里有一部《红楼梦》,《红楼梦》里有一座大观园,大观园里住着宝玉和数不清的姐姐妹妹。宝玉,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在家里是一个大宝贝,家长都宠着他。他总觉得“男儿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所以他最喜欢跟姐妹们在一起玩。他有这么多的姐妹,是不是有许多争风吃醋的小故事呢?如果细说起来也是有的,只不过每次姐妹们生气,被骂的那个人都是宝玉,姐妹之间倒很少直接拌嘴,所以宝玉经常是里外不是人。

姐妹之间没有争执,那她们都做什么呢?那时候,女孩子很少出门的,除非有特殊的事情,才会跟家人一起出去。平时她们都是待在大观园里。好在园子足够大,互相串个门都要费不少时间。其实他们平时的事情也不少,有戏的时候看戏,下雪的时候赏雪,过节的时候吃酒,偶尔还偷偷地看小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姐妹们一起写诗,对对联。有一段时间他们还成立了“海棠诗社”,大家聚在一起探讨诗词。古代是没有网络的,人们看到欣赏的诗词,先自己抄下来,再拿给别人看,然后慢慢地流传开来。就有人把她们的诗拿到了大观园外面,抄写到扇子上去显摆。

诗社的成员就是园子里的姐妹们,另外还有宝玉。宝玉最喜欢凑热闹,也甘愿在她们里面做垫底的。诗社的第一次诗词大会,是以“菊花”为题,黛玉的《咏菊》一举夺魁,是大家公认的第一名。她刚进大观园的时候,人家问她,上几年级了?她说,不曾读过书,只上过几年学,认得几个字。其实她很喜欢读书,也喜欢作诗。这不,诗词大会刚结束,大家吃螃蟹的功夫,她又作了一首诗: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兹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诗中的这只螃蟹,听起来是不是很美味呢?

黛玉不仅喜欢作诗,还乐于助人。宝玉经常被他爸爸罚抄,黛玉就悄悄地帮他写好送过去。家里的皇妃姐姐出题考一考这些弟妹们,黛玉还偷偷地帮宝玉写了几首。虽然她体弱多病,却做了不少热心肠的事情。海棠诗社成立以后,她还收了个徒弟,跟她学作诗。这个徒弟就是宝钗的嫂子,香菱。

《红楼梦》其实是一部悲苦众生相,特别是里面的女子,都是逃不开悲惨的命运。香菱,就是这本书里面第一个出场的女孩子。她原本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五十多岁才得了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宝贝,喜欢得不得了。她的爸爸一有空就逗她玩,带她出去逛街。可是命运却偏偏总爱捉弄这个弱女子。那年元宵节,家里的仆人带着它出去看花灯,一个不小心,把她弄丢了。一个不记事的孩子,被人贩子拐走了,之后跟着人贩子生活,到了被卖出的那一天,又被人争来抢去。香菱就是这样一个有命无运的女孩子,以为能过上安稳的日子,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

对于香菱来说,悲惨的事情,还不止一次。本来人贩子给她找了一家人,家里条件也不错,那个对象很喜欢香菱,还决心为了她浪子回头。要是两个人真凑成一对,她或许也能过上一段舒心的日子。结果她却碰上了呆霸王,就是宝钗的哥哥。这个呆霸王平日里横行霸道惯了,一见到香菱,坚决要把她买回家做小老婆。一来二去,呆霸王把她的那个对象打死了,硬是把香菱抢了过来。呆霸王哪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香菱到他家里没多久,就又被他冷落一旁。自从跟着宝钗一家人搬进了大观园里,她每天无事可做,看着宝钗和一帮人吟诗作对,她心里非常羡慕。已经做了妻子的女子,现在才开始学作诗,还来得及吗?

宝钗是呆霸王的妹妹,性格很好,学问也好。她作诗的水平,跟黛玉不相上下。香菱先跟宝钗说:“好姑娘!趁着这个功夫,你教我做诗吧。”宝钗却没有教她的心思,说她得陇望蜀,太贪心了,让她平时多跟园子里的人聊聊天,作诗的事情就先别考虑了。香菱却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作诗的事情,她总算做了一次主。

香菱吃了宝钗的闭门羹,又去找黛玉。她对黛玉说:“谢天谢地,你教我作诗好不好?”前面我们也知道,黛玉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她二话没说就答应收香菱做徒弟。快乐的学习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黛玉跟香菱说:“作诗并不难,一首诗里面的句子,就是起、承、转、合。其中承和转是两副对联,对联就是平对仄,虚对实,实对虚。要是意境非常好的句子,这些规则甚至都可以不用管的。”对照前面的那首《咏蟹诗》来看,是不是就是这样的规则呢?其实香菱也自学了一些,有的书这样写,有的书那样写,规则并不统一,她越看越不明白。黛玉这么一讲,就像拨云见日,诗的概念立刻清晰了很多。黛玉首先明确了“什么是诗”,接下来就要讲一讲怎么作诗了。

她接着说:“一首诗,“立意”是第一位的,也是最重要的。”作诗就像画画一样,画一座山和画一群山,是不一样的。立意也是一样,是写风景很美,还是风景美心情也美,或者是美景也挡不住内心的相思之苦等等,都是不一样的。香菱回答说:“我只爱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切有趣。”香菱是一个爱学习、爱思考的学生,不过黛玉这次却批评了她。

黛玉说:“你现在一定不要读这样的诗。你是不懂诗,所以才觉得这句诗好,要是你总是读这种“关在房间”里的诗,以后你的格局就会越来越窄,很难出来了。”她的意思是,诗里面不仅仅是离愁别绪,还有大千世界,比如爱情亲情友情,思念怀念想念,登山观海,日升月落等等,上次吃螃蟹,他们都能写首诗出来。再比如东南地区的诗人描写台风景象,“西南二门白昼闭,城中城外愁汪洋。”到了西北高原,则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种白雪纷飞的景象了。诗意的世界是很大的。

香菱从小就被拐卖,没有体会过亲情。和呆霸王结婚以后,很快她又被晾在一边,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她和宝钗说不上几句话,在大观园里也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才会对那两句诗里面的孤单和慵懒感同身受。黛玉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香菱的问题,然后告诉她该读哪些书,怎样去体会“立意”,接着就开始布置作业。香菱很认真地听师傅讲课。

黛玉本来就是半路的师傅,也没有什么教材辅导,该怎么教呢?她跟香菱说,你首先要细心熟读并且揣摩透王维的五言律诗一百首,之后再读杜甫的七言律诗一百二十首,接着读李白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黛玉又说:“这三个人的诗先做基础,打地基,然后你再读七八个诗人的诗,凭你的聪明伶俐,不用一年的功夫,你就能成大诗人了。”这么多的诗,是不是把香菱吓退了呢?当然没有。香菱一听,可高兴了,急着问她要书,要尽快回去学习。这个学生的学习热情真是高呀。黛玉把王维的诗给了香菱,还说:“你就先看我画红圈的,都是我选的,你都读一读,要是有问题就问宝钗,碰到我的话我给你讲也行。”她连教学笔记都准备好了,怪不得那么爽快地答应教香菱学诗了呢。

从此,香菱一头扎进了诗里,满脑子都是诗。宝钗看着她一首一首地读个不停,劝她不用学得那么辛苦,早点休息。她并不理会,还是埋头苦读。那天一大早,她就跑到了黛玉门前,高兴地说:“王维的我已经读完了,你把杜甫的也给我吧。你做标记的诗,我全都读过了。”黛玉问她:“那你现在有什么体会?”香菱表示自己有些想法,但是不知道对不对。黛玉笑着说:“学习就是要讲究讨论,才能对学问有更深的认识,你尽管说吧。”师傅要检验学生这一阶段的学习情况了。

香菱说:“我的感觉,有的诗我讲不出来它的好处,但是想起来却很逼真;有的诗听上去没有道理,但是想一想又合情合理。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一句,听上去,烟怎么会是直的呢?日肯定是圆的呀。真是‘直’得没道理,‘圆’得又太俗。可是合上书,顺着这两句诗,好像看到了风景一样。要是我来写,我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还有‘渡头馀(yú)落日,墟(xū)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想得出!我们那一年来京城的时候,晚上就把船停在岸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地看见几户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的,连云直上。我昨天晚上看了这两句,好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王维的诗,在香菱的心里产生了共鸣,像跨越时空在对话一样。

不知不觉中旁边来了许多的观众,都在听香菱的“诗评”。黛玉说:“你觉得这一句好,其实在他之前已经有了现成的句子。你看看陶渊明的这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是不是用词更简单,但是回味无穷呢?”香菱一看就明白了:“原来“上”字是从“依依”这两个字转化来的。”宝玉在旁边又忍不住夸香菱:“好了,好了,不用学了,你现在就写诗,肯定能写好。”还有人说要给她发请柬,邀请她加入诗社。香菱根本不听他们的,只顾着跟黛玉要题目,要考一考自己,还坚决要求把杜甫的诗也带回去。

黛玉出了一个常规的题目,题目的名字叫“月亮”。古人写月亮的诗句,估计都能整理出几本书了。香菱带着“月亮”和杜甫的诗,高兴地回去了。回去之后,她一会写诗,一会读诗,脑子里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茶饭,也忘记了睡觉。宝钗看她这个样子,又给她打退堂鼓,说她本来就呆头呆脑的,这样学作诗,别真成了呆子。艰难前行的学诗路上总是伴随着放弃的魔咒呀。香菱不听她的劝,还是专心作诗,终于写出了她的第一首诗。“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宝钗说:“这一首不好。你去问问黛玉,看她怎么说。”黛玉老师的点评一步到位,非常精准:“写得有意思,但是用词不是很恰当。”她说:“还是要多读多看。你先不管这一首,再重新写,放心大胆地写。”这次香菱真的“呆”了。她一会坐在石头上出神,一会蹲在地上抠地,一会又走到了池塘边。大家觉得有趣,都跑去偷偷地看着她。香菱一门心思地想着月亮,根本不知道这些。

第二天一大早,香菱又兴冲冲地跑去找黛玉,一帮看热闹的在后面跟着。香菱把写好的诗给了黛玉。黛玉说:“还真是难为你了,但是这一首的确也不好,太牵强了,意思也不连贯。你还是要重新写。”宝钗也在旁边添油加醋:“你这不是写月亮,而是写月色,跑题了。”香菱一下子又沉思起来,只想着诗啊诗。有人劝她别学了,她还听成了作诗呢。

宝钗觉得女孩子应该守本分,学诗是不务正业,她本来就不支持香菱学诗。看到这个嫂子已经走火入魔,她就责怪黛玉。黛玉说:“古人说,诲人不倦。她来问我,难道我还不好好讲么?”黛玉真是把香菱当成自己的学生了。

香菱苦心孤诣,专心一志,终于梦见了一首好诗。她赶紧起床,拿笔找纸把诗写了下来。这位女子梦里面还在想着作诗呢。这首描写月亮的诗是怎么写的呢?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砧声,古人洗衣服的时候棒槌敲打的声音。)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云遮月,月清寒的夜晚,谁在看?“砧声”和“鸡唱”划破长空,谁在听?“江上闻笛”、“楼头倚栏”的又是谁?最后的嫦娥一问,点明主体,也点明了主题,原来是那些离别的人在“形单对月”呀。没有月字却有月宫,没有人在却有离愁。诗中借嫦娥的疑问,点自己的相思,眼睛,耳朵,和心思全都活动了起来。不但起、承、转、合俱佳,而且不通顺、跑题的问题也都没有了。大家都称赞她,感叹着“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那这次能不能顺利毕业呢?这边香菱正焦急地等待着老师的点评,那边黛玉却去接妹妹了。正巧黛玉的对手湘云来了,她是最爱说话的一个姑娘,自然而然地成了香菱的答辩老师。

为什么说湘云是黛玉的对手呢?这是因为中秋那天,皓月当空,笛声悠扬,她们两个人,从“三五中秋夕”这句“起”,湘云先接下联,再出个上联,黛玉再接着对。就这样一句句地一直承接下去,两个人对对联对了一整夜,对完了再“合”了一段,就是一首“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的长诗。所以湘云可不就是黛玉的“对手”么?

沾沾自喜的香菱,正愁着谁来一起诗海泛舟呢,碰上了湘云,赶紧拉住了她,请她来指点一二。两个人没日没夜地高谈阔论起来,一会说“杜工部沉郁,韦苏州淡雅”,一会又说“温八叉绮靡,李义山隐僻”。黛玉给香菱的教材只有王维和杜甫,而香菱却能和湘云畅谈其他诗人的作品。这样的水平师傅会不满意吗?

紧张的学习生活结束了,香菱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海棠诗社。一夜的大雪,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她和姐妹们一起吟诗作对,也不用对着“重帘不卷”发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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