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进是位读书人,在邑县当地颇有名气,出门在外,他不喜人家叫他全名,又因自身推崇孔孟,便学着让人称呼他为“方子”,久而久之,大家便忘了他原名为何,皆唤他方子。
方子成日与书本形影不离,前一日拿着《诗经》,后一日便换了本《论语》,一个月看的书就似女子的衣裳,不带重样的。
每日到茶馆喝茶听戏,总有人问他:“方子,你今日看的什么书?”
每每这时,方子总要纠正对方的措辞:“何为看,这叫拜读!”
方子不太喜欢与没上过学堂的人打交道,他觉着,这是在自贬身份,读书人自然是要与读书人才有的聊。他毫不掩饰的不屑,往往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所以平日里总少不了口头之争。
方子自诩是个有学问的学者,为了证明自己的确读过许多书,在争执中,他特别爱引经据典,堆砌成语,不管他用的对不对,也不管同一个词重复用了几遍,但只要对方听不懂,他就能把别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让争论的人羞愧难当,暗想文化人果真是不一样。
每一次的胜利都让方子觉着,读书果然是有用的。对于辩不过他的人,他都会送他们一句谨言:“你们这些没读过书的人啊,真应该多看看书。”
只有自己说的时候,方子才会忘了纠正,书是用来拜读的,不是用来看的。
整个邑县人口虽少,令方子低看的人却也有上百个。他曾在一本册子上将这些人的名字一一列下,时时提醒自己不要降了身份同他们交往,其中位居名单之首的是老陶。
2.
与方子一样,老陶也是邑县的一名读书人。
初时旁人会学着叫方子那样称呼他为陶子,每当这时,他都含笑摆手,谦逊道:“子乃尊称,我可当不起,当不起!何况你们总是这样叫,桃子桃子的,怪让我口馋。”
于是乎,大家嬉笑一番,便亲切地唤他老陶。
老陶平日里也喜欢到茶馆听戏,但与方子不同,他不爱带书,说是一心难以二用,既然看不专心,何必毁了听戏的兴致。
老陶是个心热的,哪家哪户有了麻烦或喜事,都爱同他分享,无论好坏事,经过老陶的嘴,必然都会成为舒心事。
老陶个性随和,和谁都谈得来。在他这儿,没有学问不学问一说,只要谈得来就是朋友。他能和农夫谈收成,和女子谈姻缘,也能和师爷谈国政,总之,少有他说不来的事儿,所以在邑县,基本家家都有老陶的朋友。
大家都喜欢同老陶交谈,不仅是因为他懂得多,更是因为与他说话舒服。
对待同一件事,方子总是将“之乎者也”挂在嘴边,半天也说不到点儿上,但老陶却总能一针见血地用最简单的话语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诚然,方子似乎表现得更有学识,但县里的街坊邻居都更爱与老陶说话。
化繁为简,洞察事理,也是门学问。
3.
方子向来是看不惯老陶的,他认为,老陶丢了他们学问人的脸。
就拿老陶不喜带书去茶楼一事来说,哪有读书人不拿着书的?不拿书怎么称得上是读书人?
老陶为人处世的方式也是令方子顶厌恶的,在他看来,老陶这般七窍玲珑纯粹是伪善,他相信,老陶一定和自己一样不喜与那些人交往,但为了赢得好名声,才处处与人为善。说到底,还是他方子足够敞亮,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叫诚实。
关于方子,老陶倒是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在老陶的心里少有讨厌的人,只要不危及律法和人性,老陶一般不会对一个人产生对立情绪,即使有人让他吃了亏,他也一笑而过,难得放在心上。
在整个邑县,少有人看过老陶冷脸,唯一一次惹得老陶恼火的人,便是方子。
一日,老陶携夫人一同到茶馆品戏,茶水上来后,他自然地为妻子倒了茶。这本是一体贴的举动,却引来邻座方子的不满。
“你堂堂一八尺男儿,却屈尊给女人倒茶,真是荒唐,荒唐!”方子说话声音不小,足以让老陶和陶夫人听到。
老陶本不愿搭理他,却又听他说道:“枉你读过圣贤,竟不懂尊卑,还带女人出来丢人现眼。”
这一回老陶不打算再忍让,尤其见夫人已默然低头,更是不免心疼,“所谓尊卑,原本就不应存在,人生而平等,为何要分级别?”
“胡闹!没有级别,如何管制?照你所言,女人也能当官不成?”
“若是有真才实学,有何不可?古有木兰代父从军,足见女子当可自强。”
“哈哈哈哈!”方子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不可遏,“大家听到没有,老陶觉得女人可以当官!怕不是他们陶家要出女学士了!”
老陶见夫人面色更白,方子又是个辩不了理的,当下也生了气,“真是夏虫不可以语冰!”
老陶知道,与方子再争执下去,也只会让夫人自觉难堪,何况与方子这样的人,根本无法按照正常思想进行辩论。
所以,当下老陶很明智地带着夫人离开茶馆,打算去买支朱钗哄夫人开心,正好今早收到了教书所得的月钱。
见老陶如此,方子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又辩赢了,自是开怀。他边拿着《三字经》扇风,边自得道:“女人啊,就该像我家里那个一样,洗衣做饭,拾掇屋子,服侍男人。一个男人,在家里还要看女人的脸色,怎么干得了大事业!”
此时的方子似乎忘了,他喝茶看戏的钱都是夫人洗衣、纺织挣来的。
4.
这年,方子与老陶一同参加了乡试。对于拥有远大抱负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方子平日里便书不离手,在赴乡试前两个月更是如此,就连看戏的时候,偶尔也会翻着书,摇晃着脑袋道一句:“孔子曰……”
方子这两个月内读进去的书,远远比他曾经一年学到的都要多。
同为考生,老陶的状态全然不同,他的生活习惯丝毫不变,该听戏听戏,该品茶品茶,似乎完全看不出他有紧张的心情。
关于这点,老陶有自己的解释:“张弛有道,学得更精。我读书的时候就一心一意读,难以被外界所扰,读累了该放松时,我就完全放松自己,对于我而言,这样才能做好每一件事。”
老陶的话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正“用功”念书的方子耳中,对于老陶的说法,方子嗤之以鼻:“偏要把偷懒说得冠冕堂皇,我就没看过他有拿着书的时候。”
方子想,等到乡试结果出来,他定要好好嘲笑一番老陶。
然而天不遂人愿,在考完乡试的那一日,方子就知道自己肯定考不上,因为那些考题他似乎看得懂,却又看得不是很懂,似乎知道那些由词拼凑的语句是什么意思,却又不明白出题者想让他表达什么。
总之,他定了个结论:这一届的出题者不太行,与他命理不合。
县里能出一位官员是件极为光荣的事,因此两位考生回到县里后,收到了不少人的关心。
方子已知自己这回定是考不上的,为了挣回面子,便统一回答道:“乡试的题太过迂腐,我不屑答,就交了白纸。若是答了,可就真玷污了我高尚的名声。等下回乡试,我再去看看。”
于是乎,大家便都把希望放在了老陶身上,老陶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结果如何,到时便知,不急,不急。”
方子见他如此,猜想他定与自己一样看不来题,毕竟平日里自己拿着书,却从没见老陶在外拿过书。
然而,老陶以解元之位通过了乡试。不仅如此,会试、殿试老陶皆一一通过,最终得了个探花,举家离乡赴京。
5.
五年后再回家乡,老陶已不再是老陶,而是陶大人。此时他终于位居高位,得以机会回报邑县。
虽然老陶成了大官,但一回到家乡,还是笑着与乡亲们谈笑,让他们按照从前那样唤他老陶,说是这样亲切,免得显着生分。
老陶与夫人重回当年那座茶馆,唱戏人已换了两拨,但戏唱的还是陶夫人爱听的那出。老陶的习惯也还是没变,在茶上来后,先为夫人添了一杯,才满了自己的茶杯。二人含笑看戏,真真是幸福模样。
此时方子也在看戏,他坐在角落,看着老陶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是眼红又是恨。
他摸着手边看起来还是崭新的《论语》,心里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他的学识比老陶厚实,看的书也比老陶多,却得不到赏识。继第一次乡试失利后,他又接连失败了两次。
饶是心里嫉妒,方子也不将其摆在脸上,只对着同桌的人叹气道:“当年我若少点自尊,勉为其难地做下试题,当年我也肯定能够中举,如今过得肯定不比老陶差。”
绕梁戏声娓娓动听,茶馆还是那座茶馆,戏还是当年的那出戏,邑县的老陶已经成为了深得人心的好官,方子却还是名爱持书听戏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