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儿，这是哥哥给你和小外甥女儿的东西。”张耀庭打破沉默，拿出随身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放在炕上，放在妹妹眼前。”这是你嫂子给孩子做的一身衣裳。这是给你们母女俩的衣料，你自己做身衣服穿吧。这袋子是大米，你熬粥喝。这是些散碎银子，你拿着用。“

张颖儿看着眼前的东西，看出来哥哥比上次更明白自己的处境，懂得自己的需求。每一样东西都很实用，衣料都不再是鲜艳的绸缎，换成了素净的棉布。

她不能拒绝哥哥的心意，不仅仅是不能辜负哥哥的关爱，更重要的是，她、她的孩子、她的小家需要这些东西！

虽然当初与父亲争吵时发出的誓言经常萦绕耳边，自己坚持不回娘家，即使艰难度日也不指望、不依靠娘家，做了母亲的张颖儿其实早已放下了心底的骄傲和坚持，接受了来自娘家偶尔的接济和帮助。

张颖儿笑着说：“谢谢哥哥了！”拍拍手里的襁褓，接着说：“也替孩子谢谢舅舅了！“

张耀庭英俊的脸上挂着温和柔软的笑容，怕再次惊扰到熟睡的婴儿，放低了声音说：“颖儿，和哥哥说什么谢谢？”他看着小婴儿甜美的睡颜，轻声问：“对了，咱闺女叫啥名字啊？”

张颖儿一愣，低头看看女儿的小脸，抬头直愣愣地看着张耀庭说：“还真忘了给孩子起名字这事儿了。”她眼珠一转，笑着说：“要不哥哥给起一个名字吧？”

“我给起名字？“张耀庭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孩子他爹愿意吗？“

”有啥不愿意的？“张颖儿不以为然地轻松说道：“哥哥你是读过书的人，起的名字一定好。“想想又补充了一句：”人都说娘亲舅大，舅舅给孩子起名字很正常啊。”

“那好吧，舅舅给小外甥女儿起一个名字。”张耀庭也不推脱，爽快答应了。

他看着妹妹怀里的小婴儿，脑子里浮现出得知这孩子出生的消息时，那满树盛开、满院飘香的金桂花，脱口而出：“桂花？金桂？”然后摇摇头，显然觉得不甚满意。

张颖儿怀抱着女儿，两眼放光地看着哥哥苦思冥想的样子，心里感觉很温暖。

“桂枝，王桂枝！”张耀庭一拍脑门，兴奋地大叫：“就叫王桂枝！”忽然想起睡着的孩子，他伸长脖子看了看，发现小姑娘没有被吵醒，睡得可香了。他轻轻笑了起来。

“桂枝，王桂枝，”张颖儿小声重复着，满脸欣喜地赞同：“这名字好听！”她亲了一口女儿的小脸蛋，低声说：“咱闺女有名字了，咱闺女叫王桂枝。”

岁月在不停地流逝，时局动荡不安。洋人的洋枪洋炮叩开了清朝政府闭关锁国的大门，洋人、洋货也随着坚船利炮涌进了中国。

地处海边港口优良位置的K市，随着洋人、洋货的涌入，在混乱不堪的时局中，反而发展起来，越发的繁荣兴旺起来。

又是一年金桂飘香时，小小的王桂枝年满三周岁了。

秋日暖阳里，王家简陋的住房门前，身材瘦削的张颖儿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用一块几乎没有齿纹的搓衣板用力地搓洗着衣物。

她身上的衣着陈旧，缀了各色补丁，但仍然不失干净整洁。曾经的圆润丰腴、貌美如花已经消失殆尽，只在眉眼间留下一点点美丽的影子。

“哎呦，我的大小姐，身子这么沉了，还这么干活，也不好好歇着！”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个子不高，穿着整洁绸衣，梳着整齐发髻的妇人放下手里拿着的包袱，快步走到张颖儿身边，夺下了搓衣板，伸手扶起了张颖儿。

抬起手，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上细微的汗珠，张颖儿微笑地看着妇人，轻声说：“刘妈妈，你来了。屋里坐一会儿，我快洗完啦。”

来人正是齐婉清的奶妈刘妈妈。几年来，张家和张颖儿的来往交流，基本上就是刘妈妈屈指可数的到访。

听到张颖儿的话，刘妈妈不但没有松开手，反而拉住张颖儿的胳膊，直接把她带进房门，半扶半拖地把张颖儿安置在屋里唯一的木凳子上。

张颖儿站起来时，可以明显看出来她已经身怀六甲，肚子尖尖的拱得老高了。

刘妈妈看着张颖儿的肚子，忍不住说：“看小姐这个样子，这胎应该是个公子。”

张颖儿但笑不语，却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刘妈妈很熟悉地转过身，抽过一条布巾，递给张颖儿，让她擦干净手。拿过自己带来的包袱，交给她，“这是少奶奶和太太给小姐和小小姐的衣服，还有府里厨房新蒸的馒头。”

几年来，张家的老少两代太太终于懂得了如何帮助张颖儿。

她们不再送绫罗绸缎，也不送布料，干脆让家里的秀娘直接做好衣服，省了张颖儿自己动手的时间和人力。每次直接送蒸好的大馒头，实惠又易保存，同样替张颖儿省时省力，还节省用水和柴火钱。

虽然每年送东西过来的次数很少很少，但每次都真正帮到了张颖儿。

张颖儿默默地接过包袱，取出衣物和馒头，把包袱皮仔细叠好，还给刘妈妈。

刘妈妈接过包袱皮，看着张颖儿憔悴的脸庞，想起初见这位大小姐时的惊艳感觉，深深叹了一口气：“唉，小姐，这些年可真苦了你了！”

张颖儿神色淡然，轻声回答：“日子怎么都不是过。”

“话是这么说，可姑爷—”刘妈妈忍不住想要为大小姐打抱不平。

张颖儿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的话头：“刘妈妈，桂枝她爹对我和孩子很好。他一直在拼命干活，想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刘妈妈也不争辩，摇摇头，告辞回去交差了。

黄昏时分，王长生回到家门口，听见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和奶声奶气的话语：“娘，娘，桂枝好高兴！好高兴！”

他推开门，笑着说：“闺女为啥高兴—”话没说完，他已经看见炕桌上和女儿手里的白面馒头。

“爹，”小小的王桂枝站在炕上，双手抓着一个大馒头，满面笑容地说：“大馒头，今天吃馒头。”

张颖儿端着一碗菜，走到炕边，笑着对丈夫说：“赶紧洗洗，吃饭了。”说着，她放下菜碗，挪动着有些笨拙的身子，顺势坐在了女儿的身边：“闺女，坐下来，好好吃饭。”

王长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默不作声地在盆里洗脸洗手，然后静静地坐在炕桌旁边，拿起了木筷子。

“桂枝她爹，今天刘妈妈来了。”张颖儿没有察觉丈夫的消沉，一如既往地言笑晏晏。

“嗯。”王长生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谈话兴致缺缺。

他心里已经猜到是张家送东西过来了，妻子女儿的开心快乐，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其实挺恨自己没有能力给妻子女儿提供更好的生活，让她们为了几个馒头就开心不已，实在是惭愧、难受、闹心！

“呵呵，刘妈妈说，我这一胎会是男孩呢。”张颖儿想着想着自己笑起来，“那天崔大婶也说过会是男孩呢。”

王长生心里百感交集，杂念丛生，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有注意妻子在说什么。

他想着这些天在外打工，听到那些关于K市之外机会更多的消息、想着有几个工友相约一起出去闯闯的建议、想着自己一直无法给妻女提供好生活的无力、想着张家每年偶然施舍般地送来衣服食物，给妻女带来快乐，给自己带来不悦。

王长生绝不承认是因为张家送来的东西，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使他感到被忽略而不快。他认为自己是男人，不在乎吃穿，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靠妻子娘家生活。他很清楚，张家在意的人从来不是自己。

他想起婚后唯一一次回张家，就是回门那天。想起张家的人们围着张颖儿谈笑风生，自己在一旁被彻底忽视的情景。

一个念头突然钻进他的脑海：如果没有我王长生，张家会更加照顾张颖儿，妻子女儿会生活得更好。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紧紧咬住了他的思维，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

他感到豁然开朗，一直纠结不定的事情有了明确的决定，他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实施了。

“桂枝她娘，”“桂枝她爹”王长生和张颖儿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了。

“啥事儿？”王长生示意妻子先说。

“没事儿，就是看着你怎么发呆了。”张颖儿不太在意地随口说：“饭都顾不上吃了。”

“哦，我在想些事儿。”王长生随口回答，狠狠咬了一口馒头，又夹了一筷子菜，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

张颖儿往身边的女儿嘴里塞了一口菜，漫不经心地问：“想啥呢？都想得呆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句轻描淡写的问话，引爆了一颗彻底颠覆自己今后生活的炸弹，使自己的人生轨迹再次拐了一个大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