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生晚上回到家里,虽然炕桌上依然是简单的粗茶淡饭,媳妇儿也还是一身干净简朴的衣裳,却不知为啥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看着张颖儿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甜美笑容,仿佛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喜悦,使得王长生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轻声细语地问:“颖儿,今天有啥喜事儿啊?”
张颖儿一愣,抬头看见丈夫微笑的脸,轻声重复着:“喜事儿?喜事儿?”脸上突然升起了一片红晕,映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再现了当初的美丽不可方物。
王长生的眼睛一下子直了,瞪着妻子漂亮的脸蛋,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问题。 屋子里陷入一片奇特的寂静,两人眼睛直愣愣地互相盯着对方,心中翻滚着截然不同的念头。
看到丈夫突然伸到自己跟前的脸,张颖儿如梦初醒,娇嗔地推了一下他的头,声音柔软地说:“干啥呢?快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王长生不甘心地伸长脖子,硬是在妻子娇艳的脸颊上啄了一下,才乐呵呵地坐好,开始吃饭。
张颖儿端起饭碗,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忽然一阵恶心涌上来,她忙不迭放下碗筷,捂着嘴,跑出了屋子。
王长生大惊失色,赶紧放下手里的碗筷,急忙跟在媳妇身后跑了出去。他轻拍着媳妇的后背,满脸焦急地问道:“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张颖儿擦擦嘴角,带着歉意地看着丈夫焦急的脸,轻声说:“没啥,就是有点犯恶心。”
两人相偕回到屋里,刚到炕沿坐下,张颖儿又是一阵恶心,再次跑出了屋子。
王长生跟在她身后,手足无措,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忍不住抱怨:“还说没啥,这到底是怎么了?”同时递了一杯水给媳妇。
张颖儿喘口气,飞了丈夫一眼,又脸红地低下头,含羞地轻声说:“崔大婶今儿来说,我八成是有了。”
“什么?”王长生有点迷糊,“你说,崔大婶说什么?你有了?” 张颖儿已经镇定下来,微笑着看着丈夫,肯定地点点头:“嗯,八成是有了。”
“有了?”王长生似乎还不在状态中,脑子里转着弯弯:“有了?”看看媳妇温柔的笑脸,突然福至心灵,大叫起来:“你怀上了?”冲上前,一把抱住媳妇,开怀大笑:“哈哈!哈哈!我媳妇儿怀上了!我王长生有后了!”笑声冲破夜幕,飘向深远的夜空。
王长生自幼独自一人闯关东,和老家早就断了音讯,多少年孤单单地过日子。他有幸在青春年少时得到张颖儿的爱情,并将心上人娶回家成了妻子,有了知冷知热、相依为命的亲人。如今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妻子又怀上了孩子,让他怎么能不兴奋!
王家即将迎来一个新的小生命,一个父母相亲相爱时期的结晶,一个双亲都很期盼的后代,这个孩子也的确在王家的家族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张颖儿怀孕的状况,并没有怎么改变王家的日常生活。王长生照常早出晚归去做工,张颖儿照样操持着家务,继续缝补着崔大婶源源不断送来的衣物。只是他们心里都有着一股劲头,一股想努力挣钱,为将要降生的孩子尽可能过上好一些的生活。夫妻俩越发觉得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的默契深刻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长生夫妇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要向老张家报告张颖儿有喜的事情。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崔大婶和邻居们是他们亲近的人们。 说起老张家,也难怪王长生夫妇避而不谈。
自从张颖儿回门之后,因为张老爷的禁令,加上本身就出行不自如的张太太、齐婉清根本就没有办法到居于贫民区的王家来探望张颖儿;张耀庭每天忙于家里的业务,感觉分身乏术,也不曾探望过妹妹。
张颖儿出嫁前信誓旦旦,绝不依靠娘家,性格倔强的她婚后也是认真做到了。回门后,感觉到丈夫对自己娘家有意无意的抵触,加上她自己对父亲的怨气未消,她从来不提回娘家,也真正没有再踏进张家一步。
结婚几个月以来,只有一次,张太太和齐婉清偷偷让齐婉清陪嫁过来的刘妈妈来看过张颖儿,给她捎来几块衣料和一些白面。
她们完全不能想象娇生惯养长大的张颖儿,现在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一直养尊处优、生活优越的张家老少两位太太,只是按照她们的想象和习惯,给张颖儿捎了些东西。
张颖儿当时接过刘妈妈从包袱里拿出来的衣料,抚摸着柔软顺滑的绸缎,看着鲜艳娇俏的色彩,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她勉强笑着对刘妈妈说:“这么鲜艳的颜色,我现在怕是穿不出去了呢。”
刘妈妈看看大小姐身上的粗布衣裳,那是张家一般下人都不会穿的。再看看王家,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更不用说摆设的屋子,她只能在内心暗暗叹息,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
刘妈妈回去的详细叙述,让张太太泪流不止。出了上房,刘妈妈被齐婉清好一顿埋怨,说她不应该惹老太太伤心。刘妈妈觉得挺无辜:自己只不过实话实说,没有一丁点儿添油加醋,怎么就里外不是人了呢?
而张颖儿对娘家,尤其是对一家之主张老爷的强硬态度,让老张家除了疼爱女儿的张太太、爱护妹妹的张耀庭之外的其他人,都觉得不怎么舒服,甚至有人私下里认为,她就是自作自受。
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约定成俗的观念,娘家人一般也不能过多干预女儿出嫁后的生活。张颖儿和娘家的关系也自然而然疏远了。
张颖儿孕吐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喝水都恨不得吐出来的地步。她原本就没有红润的脸庞变得蜡黄,而且日渐消瘦。她的头发失去了光泽,也因为无心整理而有些乱糟糟的,粗布衣裙有些松松垮垮的挂在羸弱的身躯上,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
如果当初在西街上的人们与她迎面相遇,估计也完全认不出来这就是“西街一枝花”本尊了。
想当初,张颖儿初潮时,被家人百般呵护,万般宠爱。一声娇喊:”肚子疼!“全家上下都紧张地围着她转,各种热茶、热水、热汤纷纷送到床头,躺在床上就可以达成一切愿望,而且也曾给了王长生头一次登上绣楼、进入香闺的意外之喜。
现如今,张颖儿初次怀孕,妊娠反应格外严重,孕吐到天昏地暗,苦胆水都要吐出来了,却基本上无人照料。每次挖心掏肺地吐完,都只能是自己擦擦嘴,该干嘛继续接着干。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熬过那些艰难的日子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后悔过,是否难过的痛哭流泪。
王长生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该有的热菜热饭照样在炕桌上,家里照常是干干净净,妻子憔悴的脸上还是挂着温婉的微笑,他似乎不知道张颖儿白天独自在家是怎么过来的。
也许他心里明白张颖儿独自在家承受的各种煎熬,但是,正如许多男人一样,妻子不说,他就当不知道。只要不影响自己的生活,哪怕妻子要死要活,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情,就当作不存在。
时光静静地流逝,春花凋零,夏草繁茂,果树枝头开始挂上了小小青涩的果实。
脱去厚重的衣服,换上单薄的夏衣,张颖儿的肚子明显突出来了。
最煎熬的孕吐期过去之后,张颖儿的胃口大开。虽然每天都是粗茶淡饭,她总是吃得格外香甜,而且食量越来越大,几乎要超过每天干一整天力气活的王长生的饭量了。小两口每天花费在食物上面的开支剧增,而他们真的都是只能买最便宜的蔬菜、豆腐和最普通的粮食。
夏季的白天比较长,人们在外面活动的时间也明显增多。每当天边的夕阳西沉之时,王长生才会拖着疲乏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小家。
这一天下午,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半空中。坐在家门口阴凉地儿的张颖儿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收拾收拾手头的针线活,开始做晚饭。
转脸间,她忽然顿住了,盯着小路尽头,披着霞光走过来的身影,微微张大了嘴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路上,身穿丝质长衫,脚步匆匆却不失潇洒的高大身影霍然就是张家大少爷张耀庭!他身后跟着两个拎着大篮子的长随,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身旁这些连张家柴房都比不上的低矮破旧房屋。他好看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张颖儿呆滞地站在家门口,看着自小就非常疼爱自己,却已经好久没见过面的哥哥大步走向自己。她手里的针线笸箩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她感觉心里一阵阵胀痛,眼中酸涩不已。可是却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张耀庭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个荆钗布裙的贫民孕妇傻傻地站在那儿,眼光有如实质般地黏在自己身上,心中掠过一丝厌烦。
他正要扭头绕行,一瞥之下,却忽然如雷轰顶般地瞪大了眼睛 --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让自己心生不悦地粗鄙孕妇,是自己最疼爱的、曾经万千宠爱集一身、千娇百媚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