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久违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凛冽的寒风一直不停地刮过,让人感觉阳光明亮却不怎么温暖。屋檐下结着粗细不均的冰凌,在阳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穿着崭新衣服的王长生挑着满满的两桶水,小心翼翼地走在堆着雪,结了冰的路上。
“哟,长生”一个大嗓门突然响起,“昨儿才娶了媳妇,今儿一大早就忙乎了?”
王长生猛地一惊,脚下一滑,险些把水桶甩了出去。好在是干惯了活计的,片刻之间就稳住了身子和水桶。他从容地抬起头,笑着招呼来人:“崔大婶,早啊!”
“不早了,你把水都挑回来啊。”身材高大的崔大婶胳膊上挎着一个盖着旧布帘的篮子,大嗓门带着笑说,“正想着到你家去呢。”
“好啊!”王长生挑着水桶,崔家大婶一路说笑着走向自己简陋的小屋。 推开家门,只见一身红装的张颖儿撒扎着双手,望着灶台发呆。
“颖儿。” “哟,新媳妇儿!”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崔大婶的大嗓门几乎完全盖住了王长生温柔的声音。张颖儿吓了一大跳,转过脸来,粉嫩的脸颊有点失色,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明显的惊惶。看到王长生的笑脸,张颖儿松了一口气。
“长生,”张颖儿低声问,“这位是?” 王长生放下水桶,一边往水缸里倒水,一边笑眯眯地介绍,“这位是咱们家东头的邻居,崔大婶。这是我媳妇儿。”
“大婶,请坐。”张颖儿赶紧招呼新婚之后第一位上门的客人,同时有点为难地看看王长生,低声嘀咕:“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呢。”
崔大婶很自在地把手中的篮子放下,到板凳上坐下来,肆无忌惮地视线上下梭巡,仔细打量着张颖儿。
她嘴里大声感叹:“啧啧,真是个水灵灵的漂亮人儿!像画里的仙女儿似的!瞧这小脸蛋儿,长的花儿似的,”一把拉过张颖儿的手,用自己粗糙的大手摸过去,继续感叹:“这小手儿,嫩的像水葱似的,长生啊,这媳妇儿你得供起来!哈哈!“
张颖儿涨红了脸,稍微用劲抽出自己的手,不无嗔怪地悄悄瞪了王长生一眼。
崔大婶毫无知觉地继续对着张颖儿大发议论:“哟,瞧瞧这衣服,绸子的吧?”说着,粗糙的大手又摸了过去:“真滑溜,摸着都舒服。这花儿绣的像活的一样,真好看!”
张颖儿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心里又是窘迫,又是不安,还有着一丝丝地不耐烦。她知道自己不能像在娘家那样任性,可是感觉真的有点忍不住了。
王长生放好水桶,笑呵呵走过来,安抚地看了媳妇一眼,轻声解释说:“颖儿,我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崔大婶给我照看着房子和家里,帮了我许多忙呢。”转过头笑着说:“昨儿还剩了些菜,如果不嫌弃,大婶就在咱家吃饭吧。”
崔大婶终于放开了张颖儿,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当自己的手离开张颖儿的衣袖时,带起了两条极细的红丝。张颖儿崭新的大红丝绸嫁衣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划痕。
“听说你媳妇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怕她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咋过咱穷人的日子,特意过来看看能给你们搭把手不。”崔大婶高声大气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对王长生的邀请也没有半分推脱。
也许是为了双方的面子,也许是为了其它的说不明白的心理因素,王长生并没有告诉街坊邻居们,他娶的是自己老东家的小姐,更没有对任何人说出,颖儿就是城里颇有名气的美人儿“西街一枝花”。
东街的人们每天为温饱奔忙,对家里女人的首要要求就是能干活和好生养。至于漂亮与否,真的不是太在意。因为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来说,漂亮的脸蛋真不如强壮的身体更为重要。
王长生的邻居们也没曾想过,他会娶回来一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多数人以为张颖儿可能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上等丫鬟。看到王长生迎娶时的简陋小花轿,张颖儿少得可怜的嫁妆,更是坐实了邻居们的判断。这个不算美好的误会,某种程度上减少了张颖儿融入贫民生活的障碍。
听到崔大婶的来意,张颖儿有点感动地看着对方,再次轻声说:“家里连口热水都没有呢。”
王长生急忙转身向灶台走去,嘴里说着:“大婶,你先坐着,我来烧点水,昨儿还剩了些茶叶呢,一会儿给你沏茶。”
“哟,家里哪能让老爷们上灶台?”崔大婶站起来,一把推开王长生,同时招呼张颖儿:“长生家的,哎,新媳妇儿?这屋里大婶我现在比你还熟悉点儿,过来,过来,我告诉哪儿是哪儿。”
张颖儿有点儿不适应自己的新称呼,不知道从今往后“张颖儿”这个名字会慢慢淡出她的人生,直到从所有人的口中、记忆里消失殆尽。她目光复杂地悄悄看了王长生一眼,低眉顺眼地随崔大婶走到灶台旁。
崔大婶手脚麻利地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掀开锅盖倒进铁锅里。抬头看见张颖儿在一旁发愣,大声说:“嗨,长生家的,烧火啊!” 张颖儿一惊,回过神来,急忙蹲下来,口里喃喃道:“烧火、烧火。”慌慌张张伸手抓了几根柴火,直接塞进灶膛。
“哎,这样可不行!”崔大婶的大嗓门在颖儿耳边炸响,吓得她浑身一激灵。崔大婶毫无知觉地挤在颖儿身边,抽出柴火,一根一根地重新放进去,说:“要架起来,火才能烧着,才会旺起来,不然尽冒烟了。”然后稍微退开一点身子,“来,你试试。”
张颖儿拿起柴火,学着崔大婶的样子放进灶膛,看着火苗窜起来,心中涌出一丝成就感。 “对了,就是这样了。”崔大婶拍拍手上的灰尘,站起来冲王长生一乐:“你们家媳妇儿行,一教就会。以后你小子就可以享福了,回家就有热饭菜吃了。” 王长生脸上乐开了花,连声称道:“那是,那是。呵呵。”
头天晚上信誓旦旦的承诺还在屋里萦绕,新婚第二天的男人却早已完全忘记了。
“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喽。”崔大婶一边大声感叹,一边拿起了自己带来的篮子,掀开蒙着的布帘,拿出里面的东西,说:“长生啊,大婶想着你一个人过了这么些年冷清的日子,如今娶了媳妇,算是真正立户了,有了自己的家。这大冬天的,你们小两口新开伙过日子,一时半会儿也备不齐所有东西。大婶家里也拿不出啥像样的东西,给你们拿了两棵酸菜和一颗白萝卜来。”
“大婶,”王长生似乎很受感动,声音微微颤抖着,“这些年麻烦你太多了,我无以回报。不能再收你的东西了。”
崔大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咱们这么些年的邻居,客气啥呀。我帮你们把这酸菜都切成丝,掺到昨天剩下的肉菜里,能借点儿肉香。这天气冷得很,也放不坏。”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动手做起来。
张颖儿蹲在灶台旁小心翼翼地照看着燃烧的火苗,听着王长生的声音异样,心里真有点不以为然。在她此刻的心目中,认为两棵酸菜加上一颗萝卜啥也不是,王长生的反应有点过分了。
从小锦衣玉食,在富裕家庭长大的张家大小姐,完全不了解在隆冬季节,两棵酸菜、尤其是新鲜的白萝卜,对于贫苦的人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哎呦!”因为一时分心,张颖儿的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使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怎么了?”崔大婶大声问,手里仍然不停地切着酸菜。
“颖儿?”王长生有点紧张地跑到张颖儿身边,看着她被炉火熏得越发红艳的脸蛋,和美丽大眼睛里盈满的泪水,不由地一阵心疼。 张颖儿默默地举起刺痛的手,伸到王长生面前。
“呀,扎了这么大一根刺!“王长生抓住媳妇的手,大声惊呼。
“哟,扎了个刺啊?”崔大婶抬头看看,轻描淡写地说,“赶紧拔了它呀。” 王长生捧着媳妇沾满灰尘的手,想起昨夜红烛下莹白娇嫩的样子,心头掠过一丝愧疚,轻声细语地说,“我帮你拔出来啊。”
张颖儿双眼含泪,微微点点头。 王长生一手捏住张颖儿扎了刺的手指头,另一只手捏住那根木刺,使劲一拽,一颗殷红的血珠出现在纤纤指尖上,在嫩白的手指衬托下,格外鲜艳刺眼。
这是张颖儿手上的第一个伤口,暂时没有怎么破坏双手的美丽。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是最轻微的伤口。这是严酷的生活现实,给新婚的年轻人、尤其是还沉浸在得偿所愿喜悦中的张颖儿,一个小小的提示,或者警告。
艰难的日子已经在前面不远处等着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