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舞阳侯府。
司马师坐在园中父亲曾经经常静坐的茶花亭下,若有所思。
“启禀大将军,属下最近,在市井中查探到了一些消息。”
校事府的校事官半跪于地。
校事官,乃是当年太祖武皇帝曹操所创,后来便直接是曹魏天子下辖的、只为皇帝以及皇族服务的机构。
前任大将军曹爽之所以能够调动校事官,并不是因为他大将军首辅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皇族宗室身份。
可是如今,司马师明目张胆的将校事府纳入麾下,整个帝国却没有臣子提出异议。
“讲。”司马师冷冷的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
“卑职听说,中书令李丰,似乎近日与许允许士宗大人一同去过昌陵乡侯、太常夏侯玄大人府上。”
“知道了,下去吧!”
“诺。”
司马师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那李丰李安国,当年便在曹爽与父亲之间两面取巧以求明哲保身,向有“游光”之称。如今虽然受自己提拔,但谁能够保证,他就完全为自己所用了呢?
看来,自己要好好套一套这个李安国,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的信任当做反对自己的筹码。
如果没有,那最好。
如果有的话……
“哼!”司马师咔擦一声,折断了院中一支茶花。
“来人,传中书令李安国,来孤府上一趟。”
“是,大将军。”
――
当李丰接到大将军司马师的传召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司马师为何要突然传唤自己?
难道是自己与太初、士宗之间的秘密被人发现了?
李丰摇了摇头,他安慰自己道,如果司马师对自己的计划已然洞悉的话,只怕早就派遣禁军前来抓人了。
希望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李丰努力收摄着自己的心神,在铜镜面前整理好自己的衣冠面容以后,便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往大将军府了。
“安国,听说你最近和夏侯太初走的很近?”
这是李丰入府后,司马师抛给他的第一句话。
司马师希望看到一个处变不惊,可以展示出自己无辜一面的李丰。如果在自己的质问之下,李丰并没有那么惊恐,那就说明没什么。
可是,李丰的反应,却让司马师非常的不满意。
在李丰听到司马师那阴森的质问后,一改他往日潇洒娴雅的从容风度,而是变得如同一只被棍打怕了的锦鸡一般,瑟瑟发抖,汗流满面。
司马师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杀机,但那杀机转瞬即逝。
在自己不能确认李丰反叛自己之前,他是不会对其动手的。
“安国,怎么不回答孤的问题?”
李丰一个激灵,立刻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他努力使自己变得稍微平静了一些。
“启禀大将军,卑职只是和以前一样,与许士宗一道前去找夏侯太初清谈文学而已。”
“哦?那,你们所谈,皆是些什么呢?”
“卑职,与太初所谈,乃是有关夏商周三代之事。”
李丰随口胡说应付道。
“呵呵……”司马师笑了笑,继续给李丰施压道:“夏、商、周。很好,那,你们对孤如今总揽朝政,把握大权一事,怎么看呢?”
李丰脸色愈发的煞白了,他的声音已然有了一丝颤抖。
“大将军……乃当世之伊尹、周公。”
司马师点了点头,他决定最后再来试探一下。
就在这时,司马师突然站起身来,大声喝责道:
“只怕那夏侯玄,并没有把孤比做伊尹、周公,而是把孤看做是王莽、董卓吧!”
李丰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终于破灭了,他现在心中坚信,司马师已经知晓了自己几人的计划。
如果说方才李丰是处在一种完全不知对方心思的未知恐惧之中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的李丰,心中则充满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突然,李丰挺直了自己原本佝偻的脊梁,一改方才兢兢业业的姿态,仰天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司马师!”
只见李丰以手怒指着司马师,大声喝责道:
“你们父子心怀奸邪,早就想要倾覆我大魏社稷了,可惜我李丰力不能及,不能将你擒杀诛灭!”
司马师此刻怒极了,他如同一只饿狼盯着食物一般,恶狠狠的盯着不怕死的李丰。
他缓缓拔出了腰间佩着的“蜚影”剑,一步一步走向了正在怒骂自己的李丰。
“叛孤者,死!”
司马师此刻勃然大怒,他并没有一剑刺死李丰,而是用剑首上的铁环捶向了李丰的头颅,霎时,鲜血四溅,司马师并没有停止自己血腥的行为,他就这样,一下一下的捶着李丰的头、颈!
“陛……下……,臣……不能,为国……除贼矣……”
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李丰声嘶力竭的喊出这句话后,便倒地气绝身亡了!
“来人!”此刻满手鲜血,宛如地狱修罗一般的司马师喝令道:“将这个叛徒的尸体送交廷尉府!”
“是!”不远处两名甲士暴喝一声,便拎起李丰的尸体拖出府去了。
――
许允听说李丰被大将军传唤而去的时候,也十分的焦躁不安。
“来人,备辇车,去大将军府。”
许允思前想后,还是前去大将军府看一看比较妥当,就在他出门走上辇车时,突然看到了不远处有两名甲士,正拖曳着一具脸上血肉模糊的尸体沿着街道而来。
“请问两位禁军兄弟,这是怎么啦?”
“奉大将军令,拖叛臣李丰尸首,前往廷尉府!”
霎那间,许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从辇车之上摔落下来。
――
昌陵乡侯府。
他如同往日一般,依旧锄着园中所种的薇菜。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少年时,在太学,博士所讲授《诗》中的一篇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自己又何尝不像是这诗中的采薇之人呢?
诗中人是因为战事未息,而无法还家。
自己则是因为国贼未除,而无法立即与妻儿团聚。
他想起了当年在青州,与惠姑初遇的场景,那时的自己,身陷猎坑,而她,则每日为自己拿来吃食,以及一些薇菜,听自己讲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
他突然又想起了当年讲给惠姑听的那个故事。
他少年时不能理解叔齐与伯夷为何对殷王室那么的忠诚,竟甘愿活活饿死在首阳山中。
如今,他总算是明白了。
就像自己,一日为大魏臣,那便一世为大魏臣。
“嗵!嗵!嗵!”
“谁呀,来了来了。”顾霆听到有人敲门,心想许是前两日来过的李丰与许允,于是一边答应着,一边前去前院开门。
当他打开府门看到门外之人时,不禁大吃一惊。
――
后园之中,来人望着正背对自己,俯身锄菜的夏侯玄,一时有些恍惚。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打了声招呼。
“太初,真是好雅致,没想到阔别多年,再见你时,竟是在这菜园之中。”
夏侯玄听了来人的声音,不禁一怔,但旋即,他便恢复了正常。
“大将军此刻,不是应该在宫中参与册封贵人的仪典吗,怎么倒有空来寒舍做客?”
“册封贵人这种小事,孤无需在场。”
司马师也不客气,径直来到园中石案前席地而坐,他望着夏侯府内熟悉的景致,不禁又想起了亡妻媛容的音容笑貌。
但他也只是略一恍惚,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忧郁便被冷酷所替代。
“太初,如有兴趣,可否再陪我下一盘棋?”
二人此刻神思飘荡,似乎又回到了文帝黄初二年,三十余年前的时候。
往事依稀。
『三十多年前。
洛阳宫中的元日宴会上,宫中火盆大燃,所以即使大雪漫天,孩子们也不会觉得寒冷。
凉亭之中,带着众公子观赏宫中雪景的齐公曹叡提议,在这个地方下棋玩耍。
“看这局势,似乎是夏侯公子要赢了。”曹叡望着棋盘良久,方才开口道。
“不然,殿下你看。”曹叡的侍读公子曹肇指向棋盘小声道:“夏侯公子方才落错了一步棋......”
果然,在夏侯玄落子之后,司马师不出十步,便封死了夏侯玄白子的一条大龙,竟是将局势扭转了过来。
“我输了。”夏侯玄愕然片刻,方才拜服道:“司马哥哥的棋艺,果然一向都很好。”
曹爽曹羲兄弟不约而同的想起,父亲曾经说过,这纵横交通的棋盘,便如同战场,更是如同官场,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我也要玩,我也要玩!”五岁的小曹志开始嚷嚷起来。
“小曹志,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围棋了?”曹叡微笑着摸了摸堂弟的后脑勺。
“我......我其实不会下......”曹志不好意思的嘟囔着。
“无妨。”曹叡笑道:“哥哥来教你,你看......”
当年的一群孩子,在一块儿玩的不亦乐乎。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这将来的天下,便会是他们的棋盘。』
夏侯玄稍稍收摄了一下心神,他缓缓起身,转过身到一旁的水池中洗了洗沾满泥土的双手,取来了一副围棋,置在了园中石案之上。
司马师执黑,先行占据一角定势。
夏侯玄后手落下白子,亦占一角。
――
廷尉府。
廷尉钟毓在接到大将军司马师命令以后,立即便派遣了官吏,与禁军一道去李丰府上抓捕李丰之子,齐长公主夫婿李韬。
另一路,禁军则立即赶赴宫中,前去抓捕正在参加册封贵人仪典的国舅张缉、黄门监苏铄、永宁宫署令乐敦,以及冗从仆射刘贤等人。
――
“太初,三十多年了,没想到你的棋艺居然精进如斯。”
被白子逼迫的有些狼狈不堪的司马师,用赞许的眼神看着夏侯玄。
他又落下了一颗黑子。
夏侯玄仍旧从容不迫的落子,提子。他道:“三十多年前,玄记得,子元你说过一句吴将吕蒙说过的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白子落下,一片黑子瞬间被拦腰斩断,了无生机。
“好棋艺。”司马师并没有再落子,算是认输了:“围棋可比做战场,亦可比仕途,太初以为,此言可对?”
夏侯玄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此言不差。”
“战场仕途,瞬息万变,每一个事先的小小决定,也许都会成为日后成败胜负的关键。”司马师用他那苍狼一般的眼光望着夏侯玄:“太初,你可知,你一开始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知子元所指,为何?”
“太初所做的这个错误的决定,是助曹氏。”
“哈哈哈哈……”夏侯玄挥袖超然一笑道:“有些事情,并不是因为成败,就可以论对错的。”
这时,院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其声音十分沉重,可知来者是一批披着重甲的甲士。
“启禀大将军,叛贼张缉、李韬、苏铄、乐敦、刘贤等,俱已被抓捕,现已收押廷尉府!还有……苏慕将军他也参与了张缉等人的谋划……”
“苏慕……”司马师眉头微微一抖:“他现在何处?”
“已不知所踪。”
夏侯玄此刻虽然感到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与失措。
“来人!”司马师缓缓起身,好整以暇的整了整他头上的武弁冠,他的眼中看不到丝毫的暖色:“太常昌陵乡侯夏侯玄,与张缉、李丰等人同谋,现将其收押,一并送往廷尉府大牢,听候发落!”
“诺!”甲士暴喝一声,朝着处变不惊的太初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