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今天来讲个故事,小说月报2月刊的短篇,非常喜欢。小说名《临摹》,第一人称口吻叙述,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坐标地:宝岛台湾。现在来讲:
我一年级时母亲从阳明山跳崖身亡,父亲以她去欧洲学西洋绘画技法借口掩盖事实安抚我,直到升入初中才告知真相——去世前一年她已深度抑郁症。我的父亲是台北中山博物院(后更名为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主管金石和书画的副院长,是外祖父门生。外祖父作为大收藏家,耗尽祖传收尽晚清以来从宫廷散落出的宋明画作。日军侵略中国后,外祖父担心乱世无法护国宝周全,将57件真迹以母亲名义之名全部捐献给博物院。
说到这里,看出这个家庭的文化底蕴之深厚了吧,耳濡目染尽是名家名作,真正的书香门第。我在幼时4岁涂鸦时临摹了母亲的画作,引致父母的惊呼,父亲说:“神奇的不只是临摹的相似度,更是能够调出一样的色彩,这是无与伦比的天赋。”父亲因此带我体检,眼科检测结果令医生都惊叹:我的视锥细胞比正常人至少多了一倍,能够捕捉到普通人难以识别的弱色。他判断:我注定是一位绘画的天才。
所以,我到入大学前,举办了三次个人画展,且皆为临摹宋明大家之作,社会名流观展极多,因为父亲在文化界的名望。而每一次父亲都亲自参加,甚至推掉重要的外交活动,爱女情切!
我大二时,坠入爱河,对象是国画专业高一届学长陈秉国。陈嘴巴甜,因为上过父亲的篆刻课,以门生自居。但父亲对他不置可否,让我不满,当面质问,父亲回答:“女人要在纷繁中为自己筑一堵有尊严的墙,以免被这个薄情的世界伤害!”
陈秉国毕业时,进了博物院,这是台大毕业生中的凤毛麟角,他以为得了父亲的举荐,登门道谢。父亲矢口否认,事后才得知原来是母亲闺蜜林阿姨的功劳。
一年后,我也将要毕业,第四次个人画展也举办在即。鉴于我的书画成就,蒋院长亲自发出书面邀请我入台北故宫博物院工作,并承诺出席我的画展。如此高兴之事必须与秉国分享,我未到下班时间便径直去了博物院。办公室没找到他,同事说回宿舍了。然后,宿舍里,你懂的,与他的同事沈碧涵在bed上讨论下月的玉器展览。我平生第一次抽了人耳光……接着,我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月没有出门,最后医院诊断我是重度抑郁。
父亲终日陪伴,林阿姨也劝我重拿画笔,而我仍无法集中精神,临摹母亲生前《高山人家》时,我的泪水不止流落,趴在林阿姨肩头哭诉:“我的视锥细胞被泪水都带走了,我再也不能作画……”
转眼来年,我没有好转,父亲也不再时刻陪伴,反倒在工作室里没日没夜刻印制印。林阿姨担心父亲别也抑郁,父亲回复自母亲离世,便不能再有击倒他之困苦,他只是在给我开药方。
一周后,父亲因博物院新馆落成布展开紧急会,把我交代给林阿姨。我与林姨交心,问她喜欢父亲吗?林阿姨反应平静,但红晕自鱼尾纹播散,脸颊笼罩上绯红,我惊诧眼睛能捕捉色彩的细微变化。林姨深知父亲心思全在母亲,母亲已逝,父亲就不在人间,爱与恨皆与他无关。然后,我们接到法国寄来的邮政信函,拆后我被其中照片吸引,是一座小型巴洛克式城堡,其他资料是些施工图纸,似地下室布局。
一周后,台风席卷之夜,又接到博物院紧急电话,变电箱遭遇雷击,地下11号恒温室排水系统停电,6箱宋明古画被雨水浸泡。作为全岛最权威的装裱修缮专家的父亲,却表示无心无力参与浩大的修复工程,因为他有我这个抑郁的女儿。可是蒋院长拍板,让父亲在家修复。
父亲开工之日,把我叫去了工作室。父亲与我娓娓道来,家中有8名安保,修复完一卷,运走一卷,然后送来第二卷,如此需费时四年。父亲希望我珍惜机会,把名家大作细细临摹。我深知父亲用心,医生说过,我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坚持足够长时间,就能从重度抑郁中走出。我承诺不负父心,全力临摹。
博物院派摄影师每天记录揭裱过程。父亲说是陈秉国提议的,特别是“揭画心”工序,要求全程跟踪拍摄,目的是防止父亲劈层。我不懂,父亲告知因宣纸是合成之物,所以一幅古画可能被劈出三张,甚至好宣纸可劈出十层,但色彩、神韵便会受损。父亲又叹然,外祖父倾尽毕生心血,母亲早逝主因也是忧愁画作接二连三被高官借走有去无还,即使不与家族相关,他也怎么忍心毁了传世国宝的精气神。
待至父亲为第一幅宋徽宗赵佶《溪山秋色图》揭画心时,我问明明是绢本,无层可劈,为何还要派人监督拍照?父亲说:“总不能只记录纸本,不记录绢本,那样做过于明显。所以陈秉国绝非善类,此人不值得吾儿为之牵绊。”
《溪》湿水上墙至干需十日,父亲让我临摹,我却依然未能恢复往日状态,比例都无法摹准。我愤然扔笔,父亲则揽我近身,待我泪尽,领我进了工作室内室。摘下母亲画作,露出一只保险箱。打开后,皆是密密麻麻大小形态各异之印章。我疑惑,父亲抚摸着印章说:“308枚印章,涵盖此次修复古画所有印章。每一枚都与真迹毫厘不差。”又指着柜子里的瓷瓶,“这些染料没有一样是化学成分,全是矿物颜料和植物颜料,是历经十年之久收集起来的。”我一惊,莫非父亲起了贪盗之心,便质问:“偷梁换柱?不可耻吗?外祖父地下有知,无地自容。母亲之名捐献,不辱母亲清誉?”父亲回:“拿回你外祖父收藏,多一张不取。外祖父之意是为国宝不毁于战乱而寻更好归宿,但所托非人,已近半数被权贵中饱私囊,有的已经被黑市转卖至欧洲,我们再不出手,迟早落入贼人之手。计划是跟你母亲一起商定的,她未自杀前,我已制印,但借宝越来越多,你母亲焦虑日甚一日,最终未等计划实施便撒手人寰。”父母亲连国宝的去处也已谈妥,法国好友克洛德将他城堡的酒窖改造成恒温恒湿的大保险柜,暂时保管。我问,计划还包括什么?父亲交底,计划是从发现我具备临摹天赋时萌生的,所以遍访名师主攻宋明画作,待我大学毕业寻找机会。6只箱子,11号恒温地下室,拖延布展,变电箱,甚至台风雨浸,都是计划的每一环。我对浸泡过的画作心疼不已,父亲则自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它们遇到我的手,浸水权当是为它们做了清理,换了新衣,揭裱后,将会更加饱满灿烂!”我满目愁云,担心自己做不到,父亲断然,必须毫厘不差,否则难以安抚外祖父和母亲在天之灵。我又寻找理由,即使天赋回来,又有染料,那些绢和宣纸呢?父亲有备无患,之前已学权贵借了两箱明朝万历年间的苏州绢和蜀山宣。只要我画技不出意外,火眼金睛也难觅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