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水清心宁
极冷极热的天气里,空气都是硬的。也不是空气硬了,是太冷太热的空气,吸进胸肺刺激得让人生疼。越是这样极端的天气里,我们越是想着急匆匆赶回去。步子一快,更需要急促呼吸,却更加感到空气的坚硬。白晃晃的太阳下,深吸一口气,简直连胃都一块儿烫熟了。
一步跨进屋子里来,草草洗手,抹把汗,卧在冰箱里的西瓜就捧上桌子了。手起刀落,西瓜已经红瓤黑籽绿皮托着一溜儿地排排队了。三口并作两口,籽是顾不上吐出来,好在瓤也不需嚼,甘爽多汁的西瓜直奔那着火的喉滚烫的肺,一扫全身刚才太阳炽烤的焦躁。
也有雅致的吃。竹风荷雨来消暑,玉李冰瓜可疗肌。诗里应该是盛夏突来的风雨搅了绵长的午睡。宰瓜缘暮景,看竹喜新晴。晚来雨停,夕阳的金辉撒在雨水洗过的繁茂的枝叶上,竹子抽出新枝,一扫连日来的阴雨和闷热。心情好牵动食欲看来不只是个别的行为,来,切瓜吃。此刻的西瓜,也自成一景。“瓜冷霜刀开碧玉”,吃的是心情,于美景之中的凑趣或陪衬;“风炉煮茶,霜刀剖瓜”,是品咂,是对当下生活的知足和惬意。舌头的探索、判断、挑选,在上腭和牙齿的配合下,把西瓜籽逐一过滤吐出。这个过程让西瓜在口腔里有足够的停留,让每一个味蕾都有足够的时间触摸西瓜的甘甜,充分地品尝西瓜的滋味。西瓜籽不但不会成为吃瓜时的负累,反倒抻长了时间,让吃瓜成为一种乐趣。
总觉得现在的人们吃西瓜太容易,太随意,太轻而易举了。人们只管从街市上买来西瓜,卧在冰箱里,随时抱出来,手起马落,四分五裂,没有一点儿的在意,甚至都不担心会不会是生瓜。丰富的物质生活,谁还为一牙西瓜而日思夜想?谁还去在意手中捧着的这牙西瓜,从何处来,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才来到你我的面前?
我是在豫南一块不大的平原长大的。清明前后,种瓜种豆。这是村人们挂在嘴上的农谚。从池塘里捞起乌黑油亮的淤泥,平铺于谷场平坦的地上,横横竖竖地划成婴儿巴掌大小的方块,瓜籽嵌于泥块中央。淤泥上方用竹竿架起弧形的骨架,蒙上油纸,育苗床就做好了。孩子们对西瓜的期待和守望从这一刻开始。
新藕出泥瓜上市。儿时的我们,从二三月的清明时节,直到端午节之后,才终于盼到西瓜的成熟。横笛牛羊归晚径,又乘微雨去锄瓜。农田里的劳作,作为孩子的我们,手头活儿是免不掉。而侍候瓜田,则是我们喜欢去做的,因为一天一个样子的长势喜人的西瓜,总是让我们有无限的美好向往。
看瓜自然是美差。三瓜俩枣,是村人用来形容东西不值钱。你就知道自家田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乡亲们多是大方的。看瓜,其实是提防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糟践。哪里有禁止,哪里就有突围。越是看得紧的瓜田,西瓜成熟的日子越近。这种来自田间地头的智慧,简直无师自通。熟瓜极少能偷到,心急如火燎,鬼鬼又祟祟,哪有时间和机会去挑成熟的瓜呢?现在想来,当年背着爸妈,不知道糟蹋了多少乡邻的劳动成果。因求种瓜利,自喜归耕捷。从整饬土地到育苗,移栽,间苗,施肥,灌溉,打枝,灭虫,除草到采摘,一个西瓜的成长乡亲要弯腰甚至下跪,流汗甚至流泪。每每读到此诗,心里想到自己的罪过,真的不是滋味。
西南风一刮,热浪滚滚,麦子熟了。收麦子天烤地烘,我们却热情不减。因为丰收,因为麦子收完了,地里的西瓜就全出来了。另外,收了的麦子可以拿来换西瓜吃。地里庄稼都收到屋里了,村前村后只有知了越发叫得欢,狗匍在水缸根下,红通通的舌头耷拉老长,人们都躲在屋里纳凉。“换西瓜喽——拿麦换西瓜啦——”村塘口柳树荫下一下子聚了一堆人,自然是孩子跑在前面,背上蛇皮袋子里兜着一大疙瘩麦子。用自家地里长出来的麦子换,见不着口袋里的钱往外拿,这个不心疼。再说,孩子背上的麦子,多是孩子下地一穗一穗捡拾的。
却用水荷包绿李,兼将寒井浸甘瓜。这才是当年吃瓜的有趣情形。当年没有冰箱,西瓜都是早早浸在水井里的。当然不能像现在买回来就放冰箱那样随意地浸到水井里,那样早就泡烂了。自然是吃之前浸进去。这又是一段焦急又有耐心的等待。有些东西,不是本身多珍贵,只是我们在得到之前付出太多的等待,期盼,这些等待和期盼,会让人叠加进等待的事物身上,从而让久等终于到来的原本平常的事物平添了额外的价值。终于,父母一声令下,我们拉起井口的麻绳,提起竹篮,把湿漉漉凉冰冰的西瓜急切切而稳当当地放于饭桌上时,心中不免为这太久等待的西瓜担忧起来,千万千万要是好瓜,甜瓜,沙瓤的瓜!泉冷甘瓜开碧玉。虽然记忆中自己曾有过担心,然而每次的瓜确乎都是甜丝丝,冰凉凉的。
现在连西瓜也有了好多品种,黑美人,麒麟瓜,黄瓤瓜……吃口西瓜也不再像儿时那样期盼,急切。我也学着用勺子挖着吃,甚至学着网络上的挖出八戒的长鼻子肥猪脸;我也买来榨汁机,把一大杯冰镇后的西瓜汁一饮而尽,却怎么也品不到儿时的那种滋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