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韦坐了一天的火车,整个身子蜷在硬座上,捂着嘴,车厢里弥漫着汗臭和泡面的味。他睡不着,再过半个多小时就要下火车。他从没去过那座城市。他觉得要做这事儿离家越远越好。车厢有些闷热,他却感到丝丝寒意。人人都歪扭七八地倒在座位上,还有人打着呼噜。车顶的灯光罩着憧憧黑影。他起来,收拾好东西,背包挎在肩上,感觉轻了许多。
车窗外渐渐浮现霓虹灯,一束束的车灯连成一条线,把人和夜晚分隔开。阿韦望着呆滞的办公楼和下面向黑暗中延伸去的街道,拥挤人群的吵杂声混合着风的啸响缓缓飘去。那轮月亮沉浸在云层后。火车停了。阿韦出了站,发现车站里有不少打工的农民卧地而睡。他笑了笑。
他找了一家好点的宾馆,带浴缸的房间。前台人员冷漠地看看他,又往他身后的坐在沙发上的保安望了一眼。房间在四楼,他坐电梯上去。房间里有张大床,床边的小柜子上还摆着几盒避孕套,阿韦拿起来看看盒子上灰色的女人裸体,哼哧一声,扔在了一边。他躺在床上,忽然一阵茫然和忧伤,感觉自己似乎来错了地方,他一时忘记了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他对自己很奇怪,明明一个人,为什么要一张双人床?孤独感像海水一样立刻淹没了他。
他拉开窗帘,下面是一个庭院,里面一棵枯树,向四方伸展的树枝仿佛落难的人呼救时伸出的手。一辆车忽然响起了警报器。一闪一闪的光映照着他的脸颊。他又卧在床上,在包里翻找东西。他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手指在刀尖上滑来滑去。他把匕首放在手腕上,想象血喷涌而出的场景。他深呼吸一下,把匕首放进包里,然后静静地躺着,忽然痛哭起来。他给了自己一耳光。
外面的走廊传来男女说笑的声音。他平静下来,去了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陷的眼窝,油腻的脸庞,脖子上的肉挤成一堆,锁骨的地方还有一块块的红斑。他坐在了浴缸里,墙壁上的瓷砖照出他一道浅浅的影子。看着在浴缸外露出的手腕,他笑了一声,鼻子酸酸的。
他饿了,肚子咕咕叫。楼下不远的地方就有一条小吃街。他有意避开成双成对的人群,沿着一道别人专门倒垃圾的台阶走。他买了一碗面。路过一个胡同口,一个孩子突然朝他怀里拥。孩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两条树苗似的细腿插在一双大号的短靴里。阿韦想挣开他。
“叔叔,救救我。”孩子胆怯地说,还望着两边。
“你干嘛?你爸爸妈妈呢?”阿韦拉开他的手问。
“叔叔别走,救救我。”孩子抱得更紧了。
“你怎么了?”
“带我走。”
“你想去哪儿?”
孩子不说话,还是紧紧地抱着他。孩子身上有股馊味。路过的一两个人冷冷地看了他一两眼。
“你要去医院吗?”阿韦问。
孩子依然抱着他,不说话。
“你是饿了吗?”
孩子松开手,两只脏兮兮的手交叉在肚子前,睁大眼睛看着阿韦。阿韦明白他饿了,想拉着他往小吃街走,给他买点吃的,然后再摆脱他。孩子不动,挣脱阿韦的手,阿韦奇怪地看看他。旁边的人越来越少,没有人注意他们在干什么。
“好吧,但我不能留你太长时间。”
阿韦领着他回了宾馆。一进房间,阿韦有种疲惫感。孩子站在门后,看着走进卫生间的阿韦。
“桌子上的面你先吃吧,我一会再下去买。”
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孩子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卫生间门口不动,呆呆地看着阿韦。阿韦转过头,这时才看清孩子的样子,脸上都是一层灰,眼睛很小,鼻子往下塌,细细地看,孩子鼻孔下面有道红色的疤痕,很像兔唇。孩子察觉到阿韦在看他,便低下了头,然后走向桌子,端起面吃了起来。阿韦想这也许是被人拐卖的孩子,一会最好送派出所,现在先问问他。
“你是这里的人吗?”阿韦站在孩子背后,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问。
孩子很认真地吃面。
“看来你是真的饿了,”阿韦说,“你先吃吧,要是你知道你爸爸妈妈在哪儿,我带你去找,我也可以送你去派出所,让警察叔叔帮你。”
孩子放下碗,嘴边一层油,他沉默了一会,认真地看着阿韦说:“我不想去。”
“你不能一直呆在我这里啊,我们也不认识,我又养不了你。”
孩子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多大了?”阿韦问。
“九岁。”
“刚刚是不是有人在抓你?”
孩子点点头。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让我去要饭,去要钱,不给他们钱,他们就打我。”
“你真是被拐卖的了?”阿韦坐在了床边。
“我不知道。”
他们沉默半天,孩子又端起面来吃。阿韦看着自己的背包,想着什么。
“你嘴上的疤是他们弄的吗?”
“我不知道,”孩子吃了口面继续说,“好像是摔的。”
“他们是你爸爸妈妈?”
“不是,我不记得我爸爸妈妈了,但他们不是我爸爸妈妈了。”
“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我不知道。”
孩子吃完了面,不知所措地站在阿韦的面前,阿韦看看他,心里有些纠结,他还没做完他要做的事,这个孩子现在很碍事,他却还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对他。
“吃饱了吗?”
孩子点点头。
“那就走吧,我送你去派出所。”
孩子把手从阿韦手里抽出来,整个身体都微微晃动。
“你不能一直呆在我这里呀。”
孩子突然蹲下,双臂抱住膝盖,身体都蜷缩了起来。
阿韦看着他,轻叹了口气。
“你也没有家,也不记得你爸爸妈妈,我又不是收容所,养不了你,你老是跟着我也不行呀,我还有我的事要做。”
“他们会打我。”孩子抽泣起来。
阿韦不知道还该做什么,他蹲在孩子身边,从口袋里拿出一点卫生纸给孩子,孩子接过并没有擦脸。
“你先去洗澡吧,今天先住我这里,明天我再想办法。”
孩子平静下来,然后去了卫生间,阿韦进去帮他调好水温,开了浴缸的水,让他泡个澡。阿韦躺在床上,听着卫生间的流水声,他的手压在背包上,克制着自己想拿出匕首的冲动。他有些伤心,说不出为什么,他还有一丝庆幸,他知道,那事今晚如果没做的话,明天自己又会矛盾和茫然,仔细想想,或许活着,哪怕痛苦地活着,也不是一件坏事。他的嘴角莫名地浮现出一丝苦笑。卫生间的水声停了。孩子赤裸地走了出来,捂着下面,不安地站着。阿韦进去给他拿了件浴巾。
“你没有衣服了吗?”阿韦看着地上的脏衣服问,“我觉得你也没有。唉,都等到明天再说吧。这一张床够我们两个人睡了。躺床上去吧”
孩子蹑手蹑脚地上了床,阿韦让他进了被子里面,他挺直身子坐着,像害怕别人惊扰的小动物那样看着阿韦。
“你老是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孩子终于笑了笑。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从来不美好,今天下午出了火车站,我还想着自杀,现在我却又想着活下去,你说怪不怪?”孩子一脸迷惑地看着阿韦,阿韦摇摇头,无奈地笑笑,“算了,给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给我说说你吧。你天天都要去要饭吗?”
孩子点点头。
“除了你,还有其他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吗?”
“还有好几个,也有一个比我小的,六岁,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一条胳膊没有了。”孩子在他面前模仿着那个没有了胳膊的孩子的样子。
“有几个人管你们?”
“有三个大人,还有一个我们叫他‘大爷’,他是最大的,所有人都听他的。”
“你挨过打吗?”
孩子沉默一会,微微颤动着身子,点点头。
“他们给你饭吃吗?”
“有时候给,有时候不给,我们要是不听话就不给饭吃。”
孩子安稳地躺了下来,阿韦往床边挪了挪。
“叔叔,你是这里的人吗?”
“不是。”
“我听你的声音和这里的人不一样,感觉你不是,你是哪里的人,叔叔?
“我来的地方很远。”
“我爸爸妈妈会在那里吗?”孩子眨了眨眼睛问。
“我不知道。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孩子太多了。”
“他们也没有饭吃吗?他们也会挨打吗?”
“是,他们没有饭吃,也会挨打。”阿韦凝神看着地面上的淡影说。他心里被一些东西拨动着,他不知道是什么。
“叔叔,你能把我那几个朋友也带走吗?”
“我恐怕不能,我也不知道明天该把你怎么样。”
“叔叔,给你这个。”孩子把握在手里的东西放在了阿韦的手心里。
“这是什么?”阿韦低头看手心里的东西,一枚游戏币。
“我不知道,原来我以为是没硬币,但看着不像。我觉得这个东西能保护人,所以就一直留着,我的那几个朋友也有。”
“谢谢你。”阿韦心头一震,“你快睡觉吧。”
他进了卫生间,插上门。卫生间的水汽还没散去,罩着他的皮肤,热热的。他洗了洗脸,双手扶着洗手台,看着镜中的自己,镜子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让他的脸看起来很模糊。他把水池子堵住,水龙头开到最大。水从水池里溢出的时候,他才关上水龙头。他把头浸在水池里,水面上时不时冒出泡泡,漂浮一阵又碎裂了。他抬起头,满脸的水,他的眼红红的,从那儿流下来的已经分不清是水还是泪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受,好像一只一直被猫追的老鼠,将被抓住时,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个散发着光芒的洞。他逃脱了,以后他还会像老鼠那样生活吗?他无法平复心情,有些事不做反而给了他希望,他要活下去,哪怕像只狗,像只马戏团的猴子。他又把头浸在水池里,那枚游戏币也掉了进去,在水底闪闪的,仿佛天际线上微弱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