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
作者 | ZM
01
“哎,小心。”老李一把撑住我。
我朝他感激一笑,抬脚跨过一条正扭着细腰慢慢游走的泥水流。
天是灰黑色的。工头办公的楼始终静静地端坐在远处,只是偶尔抬眼,掀开面纱看了看我们。
“还是你先说吧,我那事……”老李闷头出声。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我忙掏出打火机,点上。
他抬头,望着楼。烟雾从他的唇缝边挤出来,雾向四面八方散开,糊住了他的眉眼。
老李额角边有一道深棕色的痂,很长,直逼眼角。
02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李的头上缠着纱布,星星点点的血渗出来,像一朵朵在雪地上怒放的红梅。
那时,正值六、七月。雨多,连下了好几天,下得人心浮躁。
工头把我这新来的,领到宿舍门口。
推门进去,有个浑身“漆黑”的年轻人发现了我,只见他冲我一挑眉毛,口哨一吹,冲着角落里喊了声:
“哥,新来的!”
只见黄迹斑斑的墙好似吞掉了外头的光线。两排铁床挤着狭窄的走廊,它们像铁怪物,森冷的鳞片迸射出幽暗的冷光。
左拐右拐,愣是没找着落脚的地儿——地上躺着一团皱巴巴的床单,有几只啤酒瓶被捏扁了,扔在地上,里面的黄汤洒出来,渗进地缝里。
一个人从角落里站了起来,他朝我笑着,笑没了一对小眼睛。其他人也笑了,露出了两排的牙齿。
“来,新来的,喝吧!大家伙儿欢迎你。”他懒洋洋地推了我一把,塞给我一小瓶二锅头。
见状,他们笑得更欢了。
意识到他们的用意,我杵着,手心突然变得很烫。
我还是灌下了第一口。真的,很烫,我像一把火从胃烧到了天灵盖。
一口接一口的,我醉了,疯了。说起来胡话。我颠三倒四地说,我是能上大学的,我本来是大学生……
工人们面面相觑,他们像是听懂了,又像是什么也没听明白。
“别喝了。”宿舍里很安静,本来只有我一个人的吞咽声,这声音却不合时宜地插进来。
我模模糊糊地睁眼,只觉得眼前好像闪过几朵盛开的红梅。
“他受不了。”
“规矩就是规矩。老李,你是知道的。”虎哥挑眉。
“他还是个孩子。”老李伸手挡在我面前。我不争气地哭了。
03
后来和老李相处得久了,我发现他是个很有味道的人。他从不上牌桌,也不爱讲话。他会偶尔坐在床铺上,哼唱着一些奇怪调子的小曲儿。他说,那是他家乡的歌。小曲儿不好听,却让人想起月光下汩汩流淌的河流。
奇怪的是,他时不时对着一叠不知写了什么的白纸发呆。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比如他额头上的伤。
先前那个浑身“漆黑”的年轻人,叫黑子,人活泼。
黑子告诉我,老李跟顺子打了场。打了,伤了。但他回忆说,看了那场架,他再也不相信那些劳什子的电影了,真他妈的是一拳比一拳肉疼。
只见老李一下子转身,瞪着眼,一把抓起身后正在打牌、数着钱的顺子,狠狠揪住他,扯到跟前,抡起右拳就往他脸上招呼。就那会儿,我还摸着牌哩,谁他妈知道突然来这么一出!啧啧,那一拳,真下了狠手!带着劲风,结结实实地砸在脸上,才一恍神儿,顺子的右脸便肿得老高!
顺子怕也是被打疼了。他怔愣了一会儿,突然就发起了狠,不说话,眼里冒出了凶光。谁也不敢动,你别说,老李平时看着沉默寡言,那时候,活像一头受伤的狼!
为什么?我问。
黑子斜了我一眼。我大约是知道一点儿。顺子这人,手脚多。估摸着偷了人几次,老李睁眼闭眼的也就放过他了。但这次,人老李正收拾着,钱包搁在一边儿。他倒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上手拿,还被逮个正着,活该挨打!
但老李额头上的伤……黑子不耐地打断我,那是顺子抄了跟短钢筋划了他一道!
宿舍里哪来的——我掐住了声音。
所以说,黑子压低了声音,有人借顺子的手寻仇呢。老李,呵,老早有人看不惯他了!
一声嗤笑从黑子的喉头里滚出来。谁看的惯?牌桌都不肯上一个,生怕别人抢了他一个子儿,简直抠得像个娘们儿……
听着,我的喉头突然干涩得厉害。
04
想起我曾问过老李。
“你怎么不跟他们打一把?”我问。老李笑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毫不在意:“日子不好过哩,打着打着,手就臭了。没旁的本事,踏踏实实做事才是真啊。”
哪怕一个字也要掰成两份花儿,老李照样能把我日子过的很舒坦。他的眼里总是泛着温润的光。等我没钱吃饭,他就把饭分我一半,菜全都给我,就这老干妈也能吃的香香甜甜;那年母亲生病,他塞给我几大百,催促着让我回家……
许是年纪轻,这些本应锈迹斑斑的记忆,却在我的脑海里生了根,在时光的浇灌下越发清晰。它们在我的眼前走马观花般地闪过,徒留下一把火,烧尽了心中的草,烧到最后,只剩下老李一双大海般的眼睛。
05
“你先。”回过神,我哑声道。回头望望我们走过的路,路的上面是最黑暗的天空,预示着最大的暴风雨。
老李也回头望。他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加快脚步。
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进来。”
老李看了看我,我只摇了摇头,侧身躲在门后面。
楼道里很安静,昏黄的灯光洒下来,地上满是水渍。
不知老李说了什么。突然传来工头一阵怒骂。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换岗?门都没有!敢在我的工地上闹事?还把人打伤了?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滚蛋!”
工头似乎骂得不能解气。只见他狠狠地扇了老李一巴掌,紧接着又抬脚在老李的腿上踹了几脚。
老李的工帽在“啪”的一声飞出了一条完美的抛物线,然后灰头土脸地滚到门口。我腿一软,往里头一看:老李的裤腿上赫然浮着只个灰扑扑的鞋子。
老李动都没动,固执地像一根柱子。我捏紧了拳头,又松开。老李在等一个答案。
工头好像觉得骂得没意思。
“打架?这好办,”他一张仿佛愤然的脸突然变得极为生硬。只见他从桌上拿起了一根软中华,点上,慢悠悠地吸了一口,吐在老李脸上。
“既然你主动过来,这里,”工头从抽屉中抽出了一只文件袋,甩在老李脚边,“你这几个月的工资,拿着,走人。”
我不知道老李怎么样。只是听到这话,站在门外的我几欲冲进去。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凭什么!明明是顺子!
老李猝然抬头。他突然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他的眼变得极为混浊。
门“咔哒”一声关了。老李出来,他手上的青筋暴起,像一条条细长的小蛇。
突然炸了一声响雷。楼道里的灯明明灭灭,老李的脸在灯光下晦暗不明。
突然,从门里面传来工头快活的声音。
“喂?解决了!哈哈哈……瞧他那怂样儿!烟?好抽!还是你小子懂我……”
我浑身一震,直冲向门。
“算了!”老李暴出一声低喝。他死死地拽住我,手臂颤抖。
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他说:“你还年轻。”
不知为什么,我红了眼眶。眼泪大滴大滴地从我的眼角滚落,我的嘴里又苦又咸。
06
回到宿舍。我帮老李收拾行李。他到阳台上接了个电话。
恍惚间,我又听到他哼起了那奇怪的小调,很轻快,像夏天的微风。
只听他笑意满满地对电话里的人说:“甭担心,爸爸好着呢,爸爸还打倒了一个坏人……”
“当然是真的!什么?变形金刚?成!爸给你做一个……”
老李还有个儿子?正收拾着,我一低头,发现床头边有几张白纸。
头一张纸上面就几个大字:儿童白血病复诊。
老李走了。不一会儿,他却又倒了回来。
他像一位慈祥的父亲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
孩子,加油。
我目送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放声大哭。
哭着哭着,天一定会放啨。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ZM,一个热爱文学的学习者,一个刚背上行装出发的跋涉者。想用文字记录你的微笑和哭泣,希望我的笔能带给你一点点光芒。
故事大概:我因为家里的原因放弃读大学的机会到工地上打工,认识了老李。“工地里头,一场激烈的打架、别人恶意的污蔑、不分青红皂白的辱骂、一场卑鄙的交易、家庭和生活的艰难……这些终于让我尝到了满嘴的苦味儿,我嚎啕大哭。但老李,从刚见面为我挡酒的相护、生活上细心的关爱、维护自身权利的爆发、面对不公的隐忍、对家和家人的深爱和责任、最后在暴风雨中起程……他教会了我可以嚎啕大哭,但仍要奋力前行。
写作初衷:很多时候,朋友总是抱怨生活不易。遇到事儿,他们会哭,会喊疼。我希望我的笔,能给每一个为生活而努力、或因为生活伤了心的人们一些力量——暴风雨来了,哭吧。哭完,天一定会放晴。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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