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如拔树，坐如墩土。”这是老师告诉我们的一句话，大意是说年老的人，因为身体的各个部分功能都已经衰弱，起身就像是拔起一棵树那样吃力，而坐下来呢，如同一布袋土猛地墩在地上……这句话，把年老人的起坐形容很生动形象的同时，也含了几分喟叹感慨。
美人迟暮、英雄老去，最是让人唏嘘，虽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虽有廉颇年老仍不减当年之勇，但是一想到他们业已年老，仍不免感到一丝悲凉悲怆。
英雄如此，普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的奶奶，比我大六十岁，今年已经八十岁了。当然在这个时代——医疗卫生状况和生活水平相比从前已经有了明显改善——新闻报道上八九十岁甚至百岁的高寿老人确实很多。我奶奶的年纪似乎并不算太难得，但是一家人还是很欣喜，希望她可以长命百岁，奶奶自己也很自豪，对逢年过节时前来探望的后辈，总是带着骄傲的提高嗓门回答人家自己多大了，人家带点夸张得表示惊叹：嗬！这么大岁数，真难得，您老人家不一般啊！奶奶最爱听这句话，会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满是皱纹的脸绽放出的笑意胜似一朵绽放的菊花。
奶奶一直是很要强的人，过马路时我抓着她的胳膊，以躲避飞驰电掣呼啸而过的车辆，怕她腿脚不利索反应不过来出什么意外，可奶奶不干了，她的胳膊会像一条活鱼在我的手里扭来扭去，以此声明她的不乐意，嘴里还嘟囔——别看我岁数大，我还真不用你来扶，我要自己走！我只好松开，心里想着“老小孩”这个称呼果然恰当，瞧瞧这任性劲儿，都要比上我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子了。但令我大跌眼镜的是，她竟然反手抓住了我的手，她抓的很用力，手上的青筋都一道道鼓了起来，似乎认为我还是那个不能自己过马路需要她照看的小孩子，然后用已经不那么清澈的眼睛努力看清飞驰的汽车，用不再有力的双腿碎碎地迈着不均匀的步子。高度警惕小心翼翼地带我走过去——时而一停，时而一站。不算宽的马路似乎走了许久又似乎是一瞬间的事情……我心里又酸又甜又软，几乎流出眼泪。
但是她的身体真的不如年轻的时候了，不记得是从哪一年的冬天开始，她的感冒再也不能只依靠自己的身体抵抗力可以治愈了，姑姑爸爸各种劝，一再声明她老了不能跟年轻一样了，她顶不爱听这种话，皱着眉头紧抿着嘴，直到实在受不了他们的念叨，她才勉为其难满脸不情愿地答应去医院输水，一家人如释重负，但是万万没想到，走在路上她都已经腿脚发软迈不动步子，还是用无力的胳膊徒劳又坚决地拒绝我的搀扶，这一次我没有放手，奶奶是一直低着头的，似乎觉得活了几十年却要我一个年轻人扶着而不能独自走路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她的脸上有无奈伤心，也有愤愤不平。
再到后来，她生病要走下楼梯要我两个姑姑一起搀扶了，她俩架着我那瘦小的奶奶挤在老旧灰暗的楼梯上很轻松，奶奶的脸色更破败黯淡，似乎我们怜悯的目光是一道道利箭，无情刺透了她的骄傲。而且病的也是一次比一比严重，最开始是每天步行去小区旁的诊所输三四天水，后来是一个星期，再后来是坐车去县医院住院，甚至动用了呼吸机等设备，全身上下都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
后来她再也不能下楼散步走路了，因为她只是在家里走着，双腿看着就是软绵绵没力气，她一迈开腿，我们就如临大敌，紧张不已，姑姑试探的说看她走路晃晃悠悠不如以前有劲了，她头也不回自嘲地说我这不是老了么，我们很震惊，万万想不到她会自己承认衰老体弱，这句话竟然会在她嘴里听到，一时屋子里似乎成了真空，一切都静止了，一直到她的碎而轻而乱的脚步再次想起。说也奇怪，怎么那么细小的步子却如同巨人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撞击我的心脏，心寒眸酸，我的眼泪又来了。
但是最糟糕的事情还是来了。
去年阴历八月十四的晚上，听到她屋里传来一声巨响，我和爸爸赶紧跑过去，看到她摔在地上起不来了，我们面面相觑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们的对视里交流，奶奶坚持说自己没事儿，过了一会儿说自己好了，让我们去睡觉不要管她，甚至在我们不为所动事发了好大的火，我们无奈只得自己回去，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刚才的事。但是第二天奶奶冷静地告诉我们她腿疼，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抓紧把她送进医院，果然骨折了。于是一家人在团圆的节日里果然团圆了，共同商议，最后的结果是在家里养着，爸爸照顾着她，两个姑姑也会搭把手，但是她俩的婆婆身体也不好三天两头去医院。
奶奶的脸上从未有过这样的屈辱，甚至眼泪都流个不停，因为她用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成了“爬叉子”，连最起码的自立都做不到，翻身也不可以了，只能一个姿势一躺一天……我觉得这是我们家最艰难最绝望的时期，爸爸要衣不解带的伺候我奶奶，还要承担她的烦闷和怒火；姥爷的病也很严重了要住院，但是小姨怀着孩子帮不上太大的忙，于是妈妈和舅舅就轮流跑医院照顾，但是最终姥爷还是没能停过那个冬天，那个冬天出奇的冷，严重的雾霾也是很压抑，姥爷去世后我们发现姥姥也有些糊涂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于是妈妈又要去姥姥家成天照顾她，她敏感又多疑总是疑神疑鬼，甚至责骂妈妈。她在姥爷之后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也撒手人寰。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那篇课文里说有很多老人活不过冬天，我的这两位亲人不就是在严冬里离开的么。
那个时候奶奶还是只能躺在床上，她听了消息又流出了眼泪，哽咽的不能自己，我们看了更加难过。
……
但是所幸，奶奶的腿上的骨头长好了，最近她恢复的很不错，能住着拐杖在屋里独自走来走去了，我们的鼓励和她的自信支撑着她，但是她也会在看到自己手里紧抓的拐杖时目光复杂，看到她散步的老伙伴走过窗下时露出似喜似悲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