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趟过这死寂的亡河
2021年的这个冬天格外清晰与冷峻,因为它给足我机会感受一个男人的离世,让我要经常听一个女儿的嚎哭……
这个日子来得有些突然,我在工作室忙着事务性的工作,电话铃响起,一接,哭声不止。这是没有过的体验,不知道是从哪里就涌出一种慈柔与稳定,我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肯定很不容易,嗯嗯,先好好哭,好好哭,哭完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哭声在激励中更排山倒海,还撕心裂肺,我不能掉进这里面,我冷静地等待。每临大事有静气,这需要刻意形成一种习惯。
打电话给我的是十年前的一位工作上的同事,叫芹,80后,当初我做事用心,公司派一批人专门和我学习,学习我出差为何令校方那么满意。我带着她,那一场出差格外浪漫,工作完,我便带她逛西街。她想不到我可以把出差整成这样———我工作时扎实工作,工作完那么灵动,不像是在出差,倒像被流放陆地最后归海的游鱼。她说,我只知道你在讲台上的光芒,只知道你满世界出差,以为你是苦行僧,没想到,你却有这般收放的自在与鲜活。所以,由专业的学习变成了一个综合的探索,她说,我要跟着你,好好学你的生命范式!
后来她先离职,后来,她会来找我喝茶。我们每聚一次她都会很开心,每次我都会用心做饭给她吃。
哭完,芹开始讲诉,原来先生回了一趟老家,说好第二天回,第二天没回,第三天还没回,打电话报警,对方告知,她先生在车祸中已离世。
那一天,我便一次次接她电话,(因为她还须处理后事)她不断哭诉她与先生的故事,先生苦苦追她很多年,嫁给先生后,先生什么事都不让她干,洗衣服做饭带孩子,今年她开始好好对先生,会做饭给先生吃,今年给先生买了好多衣服……
能感受到两个人的有多爱,有多爱可能就有多苦,她反复地表达,若果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应该是他活着更合适,她愿意代替他去死……
那天晚上,她又打电话过来,不断地讲,好难受啊?怎么活下去?对方就如一个脆弱的婴孩,我不断陪她讲话,不断讲,是不容易的,先好好睡,先生没有彻底消失的,他的灵魂不生不灭,她说,真的吗?当然!不然怎么有“在天之灵”“泉下有知”的说法呢?我说,他在用生命给你礼物,只是这个礼物你现在还不懂,有一天,你就明白了!我说,他用生命是想告诉你什么。她说,是要告诉我什么呢?我说,你现在被痛苦冲昏了头,你要先好好睡觉,有一天你自会懂得!她接着喃喃细语,有时声音十分虚弱,游丝一般,而哭的时候,却骇然……
我接下来该怎么安慰这个被恶耗冲击的灵魂?想想,要是我先生突然被死亡吞没,我会找人哭诉吗?不一定,我可能在死亡的河流里起起伏伏同样溺水难活了,不死,可能都是半死了。我佩服这个勇敢的灵魂,她具备一种天生自救的属性,不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就有机会收到生命的阳光。我必须陪伴她,趟过这死亡之河!
这是个课题!也是场大考!我说什么,才能抚慰她死亡锯开的心?我要怎么讲才能让她好受一点地度过这个难关,我必须种下什么才不致让她积下一些命运的阴凉?
我看多了趟过死亡之河的人留下的后遗症,比如我的表弟因母亲的早逝,他的人生从此改写,从此不再会笑,不再阳光,终身不想娶。他的生命的坛子一直装着苦水,现在他全身都泛着苦味。比如有位女士,十三岁得之父亲车祸,从此再不穿裙子,觉得不配。她母亲因为中年丧夫,也许因为安全感丧失,对女儿的爱夹着严重的诚惶诚恐,所以经常提醒女儿要远离男人,每个男人都可能迫害女儿,所以导致这位女士从不敢打车,从不敢出差,从不敢和男人顺畅讲话。
我希望她顺利走过这样的境遇,包扎好她的伤口,让她穿过这样的生命黑洞把内耗降到最低。
我不想只是成为她悲伤的出口,我还要为她注入新的阳光。
记忆最深的是他要去殡仪馆见他先生时,她大哭: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再不愿见他了,我恨死他了,我难过……我定定地说,你记得,好好讲话,你是真的不想再见他,还是希望下辈子见了不是这样的结局呢?这是两回事呢!如果他在天有灵是可收到你的表达的,误会了可不好。你赶快别昏头了,好好整理自己,把你想说的话未说的话整理一下,好好去和他郑重地道个别。不要给自己和他留下遗憾……我能感受到,她听进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继续不断接她电话陪她说话,有时会打过去,提醒她不要太过痛苦,不然先生的灵魂会难安啊!我讲身轻方可上天堂,那是埃及的一个古老的文化传说,据说有一位至高无上的美丽女性,名叫快乐女神。快乐女神的丈夫,是明察秋毫的法官。每个人死后,心脏都要被快乐女神的丈夫拿去称量。如果一个人是欢快的,心的分量就很轻,女神的丈夫就判那颗羽毛般轻盈的心引导着灵魂飞往天堂。如果那颗心很重,被诸多罪恶和烦恼填满褶皱,快乐女神的丈夫就判他下地狱,让他永远不得见天日。我还讲颜回长寿32,彭祖夭寿880。我也会和她探讨,如何让一个六岁的孩子不被这个消息灼伤。也给她开了些书目,让她看了和我讨论……
很多个晚上,她都和我聊到很晚,话语里都有他心心念念的先生,她反复地讲,感受到两个灵魂在哭泣,一个是手机里的灵魂,一个灵魂似乎就在窗外,似乎在求我让她的爱人安心……
那个冬天,我再做事,突然发现,手头的那些事开始变得那么轻。因为一位亡人衬托变得活气而明亮。再看看先生,他那么热气腾腾地存在,即使有时有点烦人,但在,就有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打电话来,感觉缓和了。她说,陈姐姐,我有个同学和我遭遇一样,可不同的是,她后来需要去看心理医生,要靠吃药才能睡眠,我好幸运,我可枕着你的声音入眠,我一听到你的声音就能平静下来。还有,我看到有个美国心咨询师给一个心理患者支持临终彻底告别的重要性。她说,陈姐姐,幸亏你提醒我,让我好好和先生告别,我不用看心理医生,也不用找心理咨询师,我叔叔说,你是个心灵牧师。而且,我孩子也知道了他爸爸不在了,他比我想象的要勇敢,还鼓励我不要伤心……
我长舒了一口气———
谢谢这两个灵魂,让我学习生命陪护。这场陪护我本惶然,且战战兢兢,却精诚所至!
而精诚所至,是所有生命课题的密码吧!
2022.3.18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