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我问过妈妈,她说,我有姑娘有儿子的,干啥要你?
那是夏日的一个午后,阳光刺辣辣地照在格子窗上,又透过玻璃洒向炕柜,炕柜门半开着,里面一床红灯笼的被子摞压着另一床红梅花的被子,高粱杆的炕席磨得铮亮,交错的人字纹细密、匀称,妈妈用两个新的篦子条在补炕头烧焦的部分。她灵巧的手上下翻动,根本没注意在北炕上因为紧张吞咽口水的我。
那是二年级的下学期,我的作文《小蚂蚁》被老师当做范文在课上朗读,最后她总结说,赵秋霞把小蚂蚁运食物的过程写的活灵活现,她是个善于观察的孩子。
在家和学校都极少获得表扬的我开心极了,那一天放学,我是用单腿跳蹦回家的,斜背的布书包一下一下敲打在我没肉的屁股上。
同村的刘小九坐在自己的矮墙上,看我经过大声唱到,小眯眯眼,下饭馆,人说打了盆,她说打了碗儿……
他们家九个孩子,她妈四十六岁那年生的小九,小九比我小一岁,她大哥刘成山只比我爸爸小两岁,喊我爸爸大哥。
昨天小九说,按照规矩我也应该喊你爸爸大哥,那样的话,我就是你姑姑了。
我气坏了,向她喊,姑姑个屁,你就是个病秧子!
她把给我的糖纸要了回去,我把送她的“玻璃球”抢了回来。
我们俩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今天她说我眯眯眼,这不当瘸子说短话吗?这小没良心的,前几天我还帮过她,她和后街的王萍打嘴仗,我看她落败了,和她站在一起,向王萍方向喊,我替小九骂,你是小混蛋……
这事她忘了吗?我大喊一声,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边用食指指向她边气冲冲地过去,她一溜烟跑回了家。
我的好心情霎时跌落谷底。村里人说我“小瘦猴”我认了,但我讨厌别人说我眼睛小。起初他们说我是凤眼,我想挺好的啊,马村长媳妇不就是凤眼吗,后来才知道他们说的是门缝的“缝”。我心想,村里那几个有文化的人太损了,好像也太闲了,农民大哥批斗他们就对了。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边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下边有个妹妹。爸爸经常唠叨,在我们家温饱是头等大事,我和你妈磕头作揖也得让你们吃饱。
那时,对食物的渴望充斥着每个家庭,姐姐是“没饱”,哥哥是“大胃”,我是“无底洞”,妹妹是“风卷残云”。我们就这样互相取笑着,用戏谑填补了食物在胃中的短缺。
晚饭依旧是饼子和咸菜,妈妈的玉米饼总是做不好,不是碱大了,发黄,就是碱小了,发硬,但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的饭量。
姐姐背地里说,咱妈要是像小九妈妈做出那种萱萱的饼子多好。
父母不舍得一年五角钱的电费,所以我们家还在用煤油灯。
秋风从窗格爬过,油捻子一晃一晃,把影子放大了投在墙上,就像大版的皮影戏。
妈妈说,快点吃,作业都做完了吧,煤油也要省着用。
大家急急地往嘴里塞饼子,都不甘落后,没等妹妹的最后一口嚼完,妈妈手里拿着空的碗筷,她的嘴已经撅起,正准备吹向了煤油灯,姐姐的脸也适时凑了过去,爸爸,哥哥,妹妹也把目光投向灯捻儿,夜太长,长得像无边的海岸线。在妈妈吹灭灯的一瞬间,我蓦地发现,他们都是双眼皮。
我是小眼睛单眼皮,他们大眼睛双眼皮。我和她们不一样。
后来,我发现父母从不给我买新鞋子。提水这种苦力活他们让我去而从不让哥哥去。我和姐姐一被窝,妹妹打小就和妈妈一被窝。我挨爸爸说的次数是他们三个的总和……
难道我……,我的内心长了一棵草。
怀揣着这个秘密,我每天惴惴不安,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我忍不住问了妈妈。
她的回答我并不满意,要不“是”,要不“不是”。我小小的年纪分析不出她要表达的意思。
后来我们连续搬了两次家,我也转学两次。新的学校老师同学让我应接不暇,在不断的迎新中,我没时间再去总结归纳这些所谓的证据,对,我学习法律后,知道这些都叫做证据。
初中毕业前夕,我已经十五岁,我把一张一寸黑白照片贴到毕业证上,把另一张拿回了家放到影集里。
那是我们全家人各个时期的照片,都是黑白照片,最大的也只有六寸。
姐姐小时候照片多,那时候她胖嘟嘟的,听说是我姥爷隔几天给她买一角钱的肉馅,包饺子。哥哥穿小军装拿冲锋枪的照片好可爱,妹妹穿着小罩衣梳着麻花辫眼睛亮闪闪……。
咦,怎么没我小时候的?我从前翻到后,又仔仔细细看了每张照片的后面,生怕我的那张躲在某个角落。
最后,我找到了自己的第一张照片,是五年级的毕业照,梳着两了羊角辫,那之前的呢?
我又去问妈妈,妈妈说,哎呀,你啊,出生三个月就赶上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运动,没照上百日照,到农村后多穷啊,哪有钱给你照相,是照不起……。
我说,那这么多年你们咋不给我买新鞋子呢?
妈妈诧异了,好像她从没注意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说,还是穷,一双黄胶鞋姐姐穿完,哥哥穿,你再穿不正常吗?谁家不是小的捡大的衣服裤子穿。
我生气地说,那怎么妹妹就买新的?妈妈拍了一下大腿,又笑又气地说,穿三茬的鞋子了,都烂了,妹妹就买新的了。
我不服地说,那为什么不从我开始,让妹妹捡我的。
妈妈说,那也轮不到你,得给哥哥买新了,之后是你,再后是你妹。
我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悻悻地去写作业。
晚上,我又想妈妈的话,不对啊,鞋子穿两茬不行吗?将来我要是当妈妈,鞋子就让孩子穿两茬。
此时的我特别爱照镜子,在那个写着“花好月圆”的镜子前一站就半个小时。
我拿火柴棍在眼睫上方三四毫米处,从眼尖划到眼尾停住,一个双眼皮的女孩在镜中微笑。
妈妈说,你在书桌前要是呆这么久就好了。
高一上学期,爸爸给我开了最后一次家长会,在爸爸回来的时间段,我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物理书。
爸爸像几辈子没喝过水一样,端起大茶缸,“咕咕”地喝了起来,我知道马上会有一场暴风骤雨,心“砰”“砰”乱跳。他放下缸子,出了两口长气。
他平静地说,你也别去念书了,铁路有招工的,当个列车员也不错。
我奇怪他的心平气和。初二那年他给我开过家长会,在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后,以一句“谁都能考上大学,就你考不上”而收场。
当时我也在假装用功,我很不服气,在英语课本第76页我记下了这句话,一行行小蝌蚪中,夹杂着两行硬朗的方块字,极不和谐。可没几日,我就忘记了,像小学生用橡皮擦去了铅笔字。
考大学还是当列车员?我妈妈和爸爸有不同的意见。
妈妈说,你别那么早下结论,万一孩子行呢。
我爸爸驽定地说,行什么行,三岁看到老,她就不是学习的料。
我冲着争吵的父母说,我自己做主。
世上没有后悔药。爸爸生气地说,他又补充到,将来后悔别怨这个那个的。
……
我以超过本科线一分的成绩考上了本市的一所大学。妈妈答应一个月给我二十元钱用于买月票和吃午饭。
接过钱,我小跑着去轻工市场买了那个早就心心念念的小镜子,一枚两寸大小的圆镜子。我摘掉那副有着厚厚镜片的眼镜,拨开参差不齐的刘海,幻想镜中是一个有着洁白额头、大大眼睛的女孩。
身边的女同大多都有了男朋友,我也喜欢那个留着长发有着艺术家气质的男孩。但他看上了隔壁班会跳芭蕾的夏小红。我经常在五楼的大教室看见他们。
我同桌王薇说,你这五短身材就别想了。
我瞪了她一眼,心里默念三遍,我想想怎么了。
我和王薇是同桌也是饭搭子,中午饭她买二角五的红烧豆腐,我买五角五分的爆炒鸡胃,下次她买六角钱的红烧肉粉条,我买三角钱的西红柿鸡蛋,每次每个人再买五分钱的米饭。有肉有菜的午餐,我们开心极了。
王薇说话不中听,但我认为吃饭是大事,不能伤了和气。我“呵呵”地尬笑一下,不去计较。
我毕业后去炼焦煤气厂做销售工作。那时,我瘦了一些,体重在一百三十斤左右晃荡。个子也长高了一点,头顶的头发丝已经接触到了一米六的线。可我还没对象。
摘掉眼镜是我首要目标,我每月交给妈妈四十元钱后,所剩无几,攒了一年多,终于花了一百二十五元买了隐形眼镜。
我对着立柜门上的镜子费力把像蚕豆膜一样的镜片贴在瞳孔上,这精细的工作需要我劳神二十多分钟。
有一日我揉着发红的带泪的眼睛,突然发现右眼皮出现了褶皱,咦,右眼变成双眼皮了。我以为只是临时的变化,就像客串的讲课老师,来一会就走了,没想到数十天都是如此。
双眼皮的那只眼睛又大又亮,瞳孔全部展现出来,睫毛也飞扬着,眼眸有了神韵。
我加快了左眼变双眼皮过程,可任凭我怎么折腾,它依旧固执着保持原样。
我常常捂着左眼对镜中的自己傻笑。又捂住右眼垂头丧气。
我的喜乐哀愁妈妈尽收眼底。一日,妈妈拿出三百元钱,对我说,去白雪美容院做个双眼皮吧。
我不敢相信,眨了眨眼,定定地看向妈妈,我发现我的右眼和妈妈的眼睛一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