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里写,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这样想来,老物件,或许也是人生至关重要的必需品之一吧。
远古时代的人们钟意结绳记事,那些串串叠叠的绳结,摇曳过千年,仍是无人可解的谜团。
快乐被挽成结,痛苦也坠成结,人生绵延成,密密麻麻,只有自己知晓因由的盘结扣。
甚至到最后,结绳的人也不见了,荣辱悲欢,只剩绳结记得。
你说,人与物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机缘呢?
我们总以为器物在以一己之身,为人世的岁月作注,可千百年后,我们短暂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幻化成了,器物永恒流转中一行微末的注脚?
《旧物集》系列,就源于这样的一念。
一如既往,希望你会喜欢~
在相伴数年的旧物之中,我最感念的,是一枚玉镯。
说来不免惭愧,腕上这枚沉实莹亮的玉镯,虚长我百岁有余,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是我的么?
在我出生前数万年,它业已开始在一颗巨石中孕育,这一块山中石曾被谁看顾过,照料过,被哪位添在画中,又漫入几行诗间?
他们竟不算拥有它么?
那么,那一位呢?
在无数巨石中,福至心灵一般看透寒伧粗粝的表皮下,秀丽温婉质地的那位,解玉人。
得遇知己,人生大幸。
无法可想,若伯牙未遇见钟子期,千里马一生未曾被伯乐发掘,将是多孤寂又遗憾的一件事。
在所有人都还只看到石头时,有那样一位,一眼勘破了石中之玉的存在。
他认出了它,早在所有人之前,所有石头之前,甚至在它还没能认识到,显示出自己真正的模样之前。
于是粗粝的石层受刀枪斧钺极耐心的磨割,像是一种极惨烈的灾难。
可只有它自己心知肚明吧,那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体贴,帮它解绑掉那些本不需要的束缚,以展现出真实的自己。
再后来,是琢玉的能工巧匠,将一小块玉从玉料的母体上分离出来,如琢如磨,如切如磋,以手工打制出一枚黄白橙三色交错,莹润透亮得与光同色的玉镯。
这世界上不曾有两块相同的玉器。每一枚玉,都是独一无二的。
而此生,是我有幸在万千玉石中,遇见了它。
玉镯与我的臂腕量体裁衣一般合衬,颜色亦极合意,戴上它那一刻,我就选定了它。
或者,是它圈定了我。
毕竟,这样伶俐透亮的玉,大抵是有灵的。
玉石卖家在交托玉石时,总会说上这样一句话:人养玉十年,玉养人一辈子啊。
但我或许算不上是一位好的养玉人吧。
刚戴上玉镯的年岁,我还是一个大大咧咧活泼好动的少女,常常会忘记我身旁还有这样一位需要小心翼翼疼惜宝重的存在。
彼时的生活,是绵密不断的磕碰声。玉镯咂落桌面,直磕门沿,或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撞上周身的各式物件。
那滋味想来并不好受,但它也一并受了。
仍旧安稳地圈在我的腕上,莹莹润润地透着光,盛夏时温中带着暖,凛冬时与我一起瑟缩在衣袖中,被寒气侵得微微发冷。
成千上百日就这样一晃而过。
后来我开始走向社会,开始被节点追赶,被旁人的期望裹挟,加一个又一个夜晚的班,疲累,却硬挺着不敢疲累。
最累的那一日,头晕脑胀,脚步虚浮,踏空一节楼梯后整个人直直地滑落了下去,与椎骨一同咂落至楼梯边沿的,是它。
老人们总说,玉石有灵,驱灾辟邪。而我从来只是点头,未曾觉得一枚玉当真就能庇护住什么。
而那一次阴差阳错间,我毫发无损,那一枚玉镯却绽开了一条齐直的裂缝。
我内疚又感激地想要修补它,摘取的时候,玉镯直直地在我的手背断裂成了两截,在我迟来的钝痛感中,殒身于我的眼前。
我后来在人生中无数次重新回想那一刻,也无数次,重新再问自己:
如果一块玉,是为了回护一个疲累至极的我而殒,那我的疲累至极几乎陨落,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为了那些东西,为了世俗中的功成与利就,名望与权势,到底值不值得,我为此献祭一枚这样灵动温润的玉呢?
又值不值得,我为此献祭我珍而重之的自己?
爱玉之极,返身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