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镇,十一月开始飘雪。
小镇上什么都有,灯红酒绿。咸通酒店门庭若市,大堂里的八仙桌上有现切的牛肉和酒,热气腾腾,有人在家事国事天下事;老街上青石路面湿嗒嗒,混着泥土格外地脏,行人都低着头,世界是雪一样的白和人一样的灰……
王家老头子三步并作两步,撞倒了好几个叫花子,他要去小镇西边三公里外女儿家。雪下的更紧,落在王家老头子的白发上,睫毛上,嘴唇上,稍微一碰着体温便迅速化开变成了冰水,世界更冷了,有点苦涩,是为雪味。
女儿自幼生了场怪病便坏了脑子,却总是笑呵呵。二十五岁那年终于坐着八顶大轿嫁到了村里二狗家,二狗自幼父母双亡,家徒四壁,嗜赌如命。果不其然,村里唐柱子一大早便来告了丧,昨夜二狗子输掉了嫁妆和家里的老牛,这会儿王家女儿正要寻着短见,想到这里,王家老头子加紧了步伐,年轻十岁半个时辰便够了,现在他半支腿入了土。
雪越下越大,王老头子欲哭无泪。
来到二狗家,二狗已经不知去向,王家女儿躺在炕上,面容煞白,嘴唇毫无血色,瘦得皮包骨头,衣服褴褛,棉被也是破破烂烂露出脚踝,女儿的脚上连袜子都没有,旁边湿了一片,双脚红肿。旁边坐着隔壁张家婶子,身边连个心疼的人都没有。女儿手腕上裹着块破布,破布灰中布满血色,像她出嫁时的红花。女儿看到父亲走进家门,原本绝望的心再起涟漪,“爹,我心疼。”说着想起身往外走,张家婶子一把按住,王家老头看着门外,茫茫白雪,有几片血迹,像鞭炮。
二婶子说,“家里连把米都没有了,她还在流血,这叫什么日子。”
王家老头子背过身去,想到过去。那场大病之后,老王觉得对不起女儿,对她格外疼爱,女儿除了呆呆傻傻,其他都要比一般孩子精致些,女儿也懂事,从小不吵不闹惹人疼爱。农忙时节,女儿总会去到地里,拿起镰刀割麦割稻,有时候难免不协调割坏手脚,拿一把泥巴涂了继续,也不觉得疼,只是对着王家老头子笑;平时在家,女儿心疼母亲,总会帮忙做做家务,擦擦灶台,端茶倒水;女儿不读书也读不了书,但女儿要比读书孩子懂情懂理……
时间是洪荒的,转眼间,王家老头子头发斑白,王家老头子心疼女儿,不能没有人给她送终,总想给她找个人家,缺胳膊少腿也没关系。拖了镇上各大媒婆,在女儿二十五岁那年终于找到镇外二狗子,二狗子自幼父母双亡,每日游荡,看到王家傻丫头倒也不嫌不弃。王家老头子心想,穷人总归善良。
王家老头子不敢再想,流不下泪,心却滴血。他头也不回,转身要走,留下一句话,“让她死,心疼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屋外白雪皑皑,王家老头子步履蹒跚,要去镇上买只老母鸡,转眼,与雪融成一片。
时间的车轮载着平凡人生碾碎所有漫长,众生皆苦却无佛无神,在希望与绝望的边缘,人只能选择活着才有希望。
后来,她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