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纹路

立春的冰棱总在子夜时分坠落。我常裹着旧棉袄蹲在老屋檐下,看那些悬垂的琉璃坠子如何将月光折射成碎银,叮叮当当敲打着青石台阶。祖父说这是天地交泰的声响,檐角的冰锥里藏着龙王爷的哈欠,等第一声惊雷炸响,整条河床都会睁开惺忪睡眼。

雨水时节最宜收集松针。母亲把竹匾搬到廊下,教我辨认不同层次的绿:嫩松针泛着黄铜光泽,老松针沉淀着墨玉质地。晒干的松针铺在蚕匾底层,成了春蚕最柔软的产床。某年倒春寒来得蹊跷,檐下的冰棱竟开出米粒大的红梅,父亲说这是雪水浸透了桃符的朱砂。

惊蛰那日雷声格外缠绵。我在晒场晾晒新采的艾草,忽见竹筛里的叶片簌簌颤动,仿佛无数绿色的蝴蝶正在破茧。隔壁阿婆端着搪瓷盆匆匆跑过,盆沿撞得叮当响:"快收腊肉!春雷带湿气,要起霉斑的。"话音未落,远处山峦已腾起乳白的雾气,像谁家蒸笼揭开了第一屉年糕。

春分竖蛋的游戏总在雨后进行。堂姐从陶罐里掏出染红的鸭蛋,我们在青石板上画圈,看那些椭圆的生灵如何在湿润的春风里摇摇晃晃立起。有时母鸡会突然闯入战局,扑棱着翅膀将蛋窝掀翻,沾着泥浆的蛋壳滚过苔痕,倒成了最生动的卦象。

清明采茶要穿防露水的胶靴。茶垄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嫩芽尖凝着隔夜的寒露,指尖触碰时会发出极轻的"啵"声。采茶女们用拇指食指掐住叶柄,仿佛在摘取星星的碎片。午后炒茶时,铁锅里翻涌的碧浪裹着松柴香,父亲说每片茶叶都藏着个迷路的春天。

谷雨的雨总带着槐花香。我伏在教室窗边,看雨水在青瓦上敲出十二平均律,忽然听见布谷鸟的鸣叫刺破雨幕。后山竹林里,父亲正在给新砌的鱼池抹水泥,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成珠帘,他脚边的陶瓮里,正孵着从长江边带来的刀鱼卵。

立夏的蚕豆香漫过篱笆时,祖母总会往我书包里塞青团。那些碧玉般的团子带着艾草清苦,咬开却涌出豆沙的甜蜜。放学路上遇见卖麦芽糖的老汉,琥珀色的糖浆在铁板上浇出蝴蝶形状,我总用整个下午的零钱换这舌尖上的惊蛰。

小满的夜露最是浓稠。跟着祖父去瓜田守夜,手电筒光柱扫过瓜叶,能看见万千露珠里晃动着整片星空。瓜秧在夜风里舒展筋骨,藤蔓缠绕成古老的甲骨文。凌晨三点,东南方的地平线会泛起蟹壳青,那是西瓜花即将绽放的预兆。

芒种在蝉鸣最盛时降临。晒谷场变成金黄的海洋,稻穗摩擦的沙沙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蝉蜕。父亲教我辨认饱满的麦粒:指尖轻弹有金属颤音的是好种子,闷响的则要喂给麻雀。暮色里,联合收割机的灯光像流星划过麦茬地,惊起无数流萤。

夏至的荷花开得不管不顾。我常躲在荷塘边的柳荫下,看蜻蜓用尾尖在涟漪上写字。有次捞起的莲蓬里藏着藕带,白生生的茎秆像少女手腕。卖凉粉的老汉推着车经过,薄荷糖浆的清凉混着荷叶粥的清香,在暑气里织就透明的茧。

小暑的雷雨总伴着冰雹。我抱着搪瓷脸盆冲进院子,看银亮的雹子砸在晒场,转眼间就把新收的芝麻染成灰白。祖母却笑着说这是龙宫送来的珍珠,连夜用井水泡了炒制,果然炒出琥珀色的椒盐芝麻,连蚂蚁都排着队来搬运。

大暑的萤火虫是星辰的碎屑。跟着堂哥去坟地旁的草丛捕捉,手电筒照见点点幽绿的光,忽明忽暗如同坠落的银河。装在玻璃瓶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照亮了瓶壁上用朱砂写的生辰八字,那些笔画在黑暗里蜿蜒成发光的溪流。

立秋的梧桐开始褪色。我收集飘落的黄叶压在字典里,叶脉里还流淌着夏日的余温。母亲晾晒的柿饼在竹匾里慢慢蜷缩,表皮析出糖霜般的月光。某夜路过祠堂,听见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格外清脆,惊醒了梁上沉睡二十年的燕巢。

处暑的蟋蟀开始试嗓。我在断墙根下埋陶罐,用月饼渣引诱它们开音乐会。月光漫过罐口时,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鸣唱,仿佛无数微型编钟在演奏。祖父说蟋蟀是土地的琴师,它们的歌声会让稻穗灌浆得更饱满。

白露的芦苇荡泛起银霜。跟着采菱船穿过河道,看晨雾在荷叶上凝结成滚动的珍珠。船娘用竹篙轻点水面,惊起白鹭掠过水面,翅尖扫落的水珠在半空凝成水晶耳坠。芦花深处传来断续的渔歌,歌词早已模糊,只剩袅袅的尾音缠绕着苇絮。

秋分的银杏开始写信。我和表妹捡拾金黄的扇形叶片,夹在课本里当作书签。老裁缝用银杏叶熬汁染布,做出的秋装自带阳光的温度。黄昏时站在晒谷场,能看见候鸟排成的"人"字掠过晚霞,羽翼间抖落的绒毛像飘散的音符。

寒露的桂花酿最是醉人。祖母把酒坛埋在桂花树下,封泥上按着我的手印。某夜偷启坛偷喝,琥珀色的酒液滑过喉咙,唇齿间炸开细碎的金雨。月光下的桂花树影婆娑,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祖母也在此处偷饮,裙裾沾满芬芳。

霜降的柿子像挂起的灯笼。跟着父亲上山摘柿子,竹竿顶端绑着铁钩,旋转时能听见果蒂断裂的脆响。霜打过的柿子皮薄如蝉翼,咬破的瞬间,蜜汁顺着指缝流成琥珀色的溪流。山涧边的野菊开得正好,霜晶在花瓣上折射出七彩光晕。

立冬的腌菜缸开始冒泡。母亲教我切萝卜,刀刃与砧板相击的节奏要和檐角冰棱坠落的速度合拍。白菜帮子层层剥开,露出翡翠色的内心,用粗盐揉搓时会渗出晶莹的汁水。某日推开腌菜窖,发现不知何时结满了冰花,形状宛如绽放的冰莲。

小雪的初雪总在深夜造访。我裹着棉被守在窗前,看路灯下的雪花斜插着飞行,像无数银色的蝌蚪游向永恒。清晨推开门,世界已变成宣纸上的水墨,屋檐垂落的冰棱里冻着整个秋天的云絮。麻雀在雪地上踩出梅花印,像谁遗落的密码。

大雪的河面开始封冻。我跟着猎户学凿冰窟窿,钢钎撞击冰面的闷响能传出去三里地。冻住的鲫鱼在网中扑腾,鳞片折射出虹彩。归途经过老槐树,发现树洞里住进新搬来的松鼠,储藏的松果在雪地里堆成小小的金字塔。

冬至的饺子在沸水里沉浮。祖母包的饺子捏着十八道褶,说是对应十八罗汉的守护。铜锅里翻腾的白雾里,能看见去年冬至蒸腾的热气。守岁时听见爆竹炸响,震得窗棂上的剪纸喜鹊扑棱棱飞起,带着墨香融进漫天星斗。

小寒的腊梅开得不管不顾。我踩着结冰的河面去折花枝,冰层下能看到游动的鱼群剪影。插在蓝瓷瓶里的腊梅让陋室生辉,暗香浮动时,连钢笔字都染上了清冽的芬芳。夜半听见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像冬天在轻轻叩打春天的门环。

大寒的冰凌最是剔透。跟着货郎学吹糖人,麦芽糖在琉璃勺里拉出金丝。集市上的冻梨黑如玄铁,泡进凉水里会绽开雪白的梨花。守岁那夜,全家围炉烤火龙果,爆裂的籽粒溅在炭火上,化作转瞬即逝的流星雨。窗外的冰棱渐渐消瘦,化作春水滋润着正在萌动的草根。


      鹧鸪天·二十四节气书

冰魄垂檐夜夜听,松针染翠晓窗明。

雷公绣娘抽银线,蚕箔春蚕啮月声。

槐露重,麦芒青。蚕豆瓣熟麦风轻。

流萤暗度星河碎,桂酒盈坛待雁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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